我这辈子最出乎意料的事情，可能是在欧洲之星列车伦敦终点站后面的一座方形房子里，听王羽佳在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的画展上演奏皮埃尔·布列兹的作品。这些元素凑在一起产生的不协调性堪称奇幻，足以打消评论的冲动。这倒也很符合演出主办方事先让我们签署的一份承诺书，保证不对此次活动加以评论。他们说，这是这位钢琴家的一次试验，她所选择的曲目是即兴的，视频元素可能会引起争议。

王羽佳-霍克尼音乐会现场，摄影: Justin Sutcliffe

所有这些理由在我看来都非常合理，因此我在那份评论禁令上签了字，并未提出任何异议。但到中场休息时，我意识到，此时我在国王十字的“明室”里所见证的，可能是这个世纪余下岁月中音乐会的未来。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有职业义务将这一事件记入史册。（羽佳，对不起！）

事情的开始是这样的：王羽佳来伦敦的BBC逍遥音乐节上演出拉赫玛尼诺夫作品时，去参观了从2月份开始举办的大卫·霍克尼回顾展“更大与更近”（“Bigger & Closer”）。该展览将这位艺术家一生的作品以沉浸式方法呈现，投影在一座封闭空调房间内四层楼高的墙壁上。许多画面被成倍放大，纤毫毕现、有时足以引发偏头痛的视频投影将观展体验大幅扩张。这是一场充斥躁动不安的视觉艺术展。

大卫·霍克尼在音乐会现场

霍克尼现年86岁，他一向能迅速运用新玩意，无论是一次成像照片、传真、录像还是iPad，因此他对这种沉浸式展示方式毫无异议，在伦敦也已有弗里达·卡洛和梵高的展览运用过这种噱头。

霍克尼尚未达到文森特的境界，但他跻身艺术界多年，已经堪称能与拉斐尔前派平起平坐，1973年的纪录片《水花四溅》（A Bigger Splash）中展示的加利福尼亚泳池少年们裸露的下半身，如今看来，更像是展示他们的纯真历史，而不是当年想要表达的震撼效果。他透过约克郡的窗户描绘的三维绿色草地迸发出莫奈式的绚丽色彩，同时也藏有契诃夫式的暗示：某些不相干的事件即将不可收拾地击碎贫乏的乡村生活。霍克尼是一位不需要解释的画家，无论是对女学生还是对艺术学者都同时具有吸引力。而无论是艺术家还是艺术，都不会原地踏步。

在造访“更大与更近”展览之后，王羽佳认为霍克尼的作品伴以音乐能够有更好的效果。她拟定了一套钢琴曲目来配合画面，从最适合在泳池边演奏的萨蒂《裸体歌舞》到尼古拉·梅德纳、巴赫、李斯特、肖斯塔科维奇最为阴暗的作品、柴可夫斯基《“悲怆”交响曲》的最后几页，以及皮埃尔·布列兹和菲利普·格拉斯。演出全长不到一小时。

王羽佳-霍克尼音乐会现场，摄影：Justin Sutcliffe

每张门票50英镑，每晚两场独奏音乐会，王羽佳-霍克尼这轮融合演出的门票被抢购一空，吸引了来自两种艺术领域的观众。会场内全神贯注的气氛令人屏息，由于并未提供任何关于曲目的文字，每一首乐曲都会引起观众的好奇、赞赏或困惑。某个看不见的应用程序让霍克尼笔下春天的树上长出了叶子，与王羽佳演奏的巴赫完全同步。

墙上画作的投影时不时被来自两个不同视角的摄像机拍摄的视频所取代，镜头中王羽佳手按键盘，脚踏踏板。她的存在以这种方式被投射为艺术品的一部分，但并未分散观众对霍克尼或她演奏的音乐的注意力，而是通过进一步的联系增强了两者的效果。在弹奏《钟》时，她展示了李斯特以钢琴奏出钟声的目的，也体现了李斯特想与这首曲子的原作者、风流倜傥的帕格尼尼一较高下的意图。所有伟大的艺术都有不同的先例，而王羽佳的演奏则包含了多个维度。

她演绎的布列兹《记谱法》（Notation）进一步证明了她的广博。如今，演奏一首来自战后匮乏时期，对音乐调性自我否定的艰深钢琴曲只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为了给两位学者和一位逝去的演员留下深刻印象；另一个原因则是要证明，你看看，这是可以做到的。看着在高墙上投影的王羽佳演奏《记谱法》的画面，我想从她的面部表情中寻找挣扎，看到的却只是愉悦。对她来说这么做是纯粹的享受。

由此而生的是一个颠覆性的想法：为什么不能让其他所有独奏音乐会都像这样？为什么卡内基音乐厅、普莱耶尔音乐厅不去用大都会博物馆的毕沙罗或毕加索的画作来改善钢琴家演奏时的听众体验？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每首冗长的奏鸣曲的再现部，用现场视频特写钢琴家的手、脸、发型和腿脚？考虑一下吧。在表演艺术领域，如今我们已经到了这样一个境地：音乐会观众厅半空，而艺术展却提前数年售罄。把它们融合起来，看看会发生什么。

喜欢音乐不被其他刺激玷染的观众可以继续闭着眼睛听音乐。我们其他人则可以享受这种互动，或许还能从中学到一些东西。我以后再看到霍克尼的时候可能无法不去联想布列兹。这有什么不好吗？

作为当前最炙手可热的钢琴演奏家，王羽佳发起的这场革命更加引人注目。她尚未能赢取原创思想者或潮流引领者的声誉，除了在服饰方面之外。但不管是否有意为之，她刚刚撞开了布列兹及其同侪们曾经冲击的那堵墙。布列兹曾在《回想》（Répons）中尝试将音乐与大型计算机挂钩。王羽佳则在音乐会中，利用视觉技术为不问出处的听众演奏包容五感的三维音乐。如果这是未来的音乐，我喜欢这种声音、这种观感及其包容性。正如恰克·贝瑞曾经唱的那样：滚过贝多芬，把消息告诉柴可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