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讲的故事不仅是一个个人的选择,也是一种新型养老趋势的代表。
吴春鸣决定以创业的方式为自己养老,源自老父亲的一句话,那年他55岁,在杭州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年入上千万元。
听老爸说了那句话后的第二年,吴春鸣关闭了自己的公司,回到老家江苏昆山锦溪镇,在一个依河而建的小村——计家墩投资建设民宿。
两年后,民宿开业,吴春鸣正式进入了自己的“创业养老”生活。
“我希望退休后仍有链接世界的能力”
在开广告公司之前,吴春鸣先后在《昆山日报》当过新闻部主任,在昆山市委宣传部当过新闻科长,他见证了改革开放的蓬勃岁月,参与了很多重大新闻的采访报道。
再往前一点,他先后当过乡村小学代课老师、公社广播站报道员、昆山市人武部新闻干事等。在人生的前25年,他拼命想要逃离乡村,因为老家的贫穷、落后、肮脏让他避之唯恐不及。
从青年到中年,他没日没夜地在城市打拼,积累资本。他有着敏锐的商业嗅觉,善于经营人脉,事业做得红红火火。当父亲80大寿,他回老家昆山为父亲庆寿时,已经算是活得相当支棱了。
但生日宴上,老父亲说的一句话,却让吴春鸣感到大为震惊。
当了一辈子小学校长的父亲,自从60岁退休颐养天年,每月退休工资万把块,抽抽烟、喝喝酒、打打牌,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然而,80岁的老父亲却摇头叹息道:“我是虚度光阴20年呀!”
乍听此言,吴春鸣觉得不可思议:“在子女眼里,您这是不折不扣的享清福啊,您又不缺钱,身体又好,子女又孝顺,没事儿出去晃晃,活得多开心啊!怎么能说是虚度光阴呢?您都退休了,还有光阴吗?”
吴春鸣开始观察周围老人的退休生活。他意外发现,身边好多朋友退休以后,每天早上出来打打拳,买买菜,回去烧个饭,睡个午觉,晚上凑个牌局,打完牌后回去做个足疗,每天如此,要不就是一帮朋友约着出去度个假,旅游一下。明天可能会少几个人,再过一段时间又有几个人中风了……最后你就天天躲在家里面,不出来了。
吴春鸣为这样的退休生活总结了两个字:无聊。
“这样养老肯定不行啊!现在男的60岁退休,女性55岁退休,很多人的身体状况还都非常健康。你赋闲在家肯定是很无聊的事情,因为你创造不了价值了——如果你还能为社会或者为家人做点事情的话,就不会这么无聊了。”
令吴春鸣感慨的还有,老父亲说过那句话已经7年、今年都87岁了,但仍在一天一天地重复着“虚度光阴”的日子。“为什么呢?因为已经跳不出来了。光醒悟是没有用的。”
吴春鸣认为:“一个人之所以脱离社会,是因为你没有平台了。之所以创造不了社会价值,也是因为你没有平台了。”
吴春鸣年轻时当记者,那时的平台是《昆山日报》社;当新闻科长时,平台是宣传部,全国大报大台的记者他见识了不少;开广告公司时,通过这个平台又链接到好多的客户,链接了好多事件。等到关闭广告公司,他投资民宿了,就是希望借助“民宿”这个平台,在退休以后仍有链接世界的能力,还能认识更多的人。
“就算你到了退休年龄,你也没有闭塞,没有跟社会断线。”吴春鸣说。
如何才能有尊严地养老
中国正在快速进入老龄化社会,“如何有尊严地养老”成了一个全民课题。
从退休到彻底失能,一般人还有15到30年的“第三人生”时间。
今年61岁的吴春鸣,既是年轻人中的老人,又是老人中的年轻人。根据国家卫健委的统计,像他这样的低龄老人(60~69岁)规模巨大,全国约有1.5亿,占老年人口超过一半;大量低龄健康老人面临着“精神养老”和“价值实现”的双重需求,传统“养”的模式难以满足其精神需求和价值实现的渴望,越来越多老年人希望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继续参与社会事业,发挥余热,获得广泛的认同感,而自主性强、价值创造高的“创业养老”正是满足这类需求的一种高阶形态。因此,“创业养老”或“价值型养老”或将成为一个新兴趋势。
据第一财经报道:“随着退休高峰到来,低龄老年人口预计将在‘十六五’期间达峰。加之低龄老年人平均受教育时间还将继续增长,当下是老年人力资源再开发的最好时机。”
有专家指出,我国低龄老年人口再就业率只有约30%,这一比例明显低于日本、韩国等老龄化严重的亚洲国家;在一些发达国家,低龄老年人的再就业率甚至超过六成。
“创业养老”突破了传统养老的边界,它有效地将创业行为转化为生命价值的延续方式。这种趋势的兴起,本质上是老龄化社会、长寿经济与个体价值觉醒三重力量碰撞的产物。
创业作为一种高密度认知活动,堪称一种新型“脑力保健品”。神经学研究显示,持续创造新事物能使人的海马体新生神经元增加27%,而持续为社会创造价值,可以使老人的认知衰退速度降低43%。
“理想村里的理想民宿”
江苏昆山锦溪镇的计家墩村,是个依河而建的小村庄,全村百十来户居民。2015年初,锦溪镇政府与上海乡伴文旅集团签约,将计家墩设计开发成民宿村。
乡伴文旅集团创始人朱胜萱,2010年曾受聘“上海世博园区景观工程总顾问”。他提出了“理想村”的概念,计家墩便是乡伴文旅开发的第一个“理想村”。
对“理想村”这个说法,吴春鸣是这样理解的:
“理想村的意思,就是打破传统村庄的概念,赋予乡村更美好的生活景象,很多有理想的人也来这里创业了。理想村给我带来了什么?压力的减少,围墙的拆除,乡村别墅与自然风貌的结合;我走到田野的自由度跟在城里完全不一样,我的心灵在这个环境得到了释放,我跟人交流的环境也完全不一样,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打破了,处处充满着理想的出发、理想的到达。”
至今,计家墩的民宿开发已经整整十年了。锦溪镇的党委领导跟吴春鸣是朋友,2015年就曾邀请他来参与开发,但吴春鸣没有答应。他是土生土长的锦溪人,在江南地区,像计家墩这样的村子太普通了,对他没有吸引力。
四年后,锦溪镇党委领导再次向吴春鸣发出邀请。此时计家墩的民宿村建设已初见规模。这个地方虽然普通,但它保留了江南水乡的原始风貌——湖荡、古镇、稻田、村落。它距离上海67公里,距离苏州55公里,距离周庄仅10公里,地理位置的优势也十分明显。吴春鸣终于下定了在这里投资建民宿的决心。
他给自己的民宿起了个名字,叫作“江南·半舍”。
“江南”,是吴春鸣想通过这间民宿,向世人展示自己理想中的江南水乡的模样,而“半舍”则是老吴大半辈子为人处世哲学的精辟概括。“江南”是他的情怀,“半舍”是他为人处世的法则。
吴春鸣邀请日籍设计师青山周平前来设计。白色的墙面、白色的瓦片屋顶,三面环水的建筑被自然的河流和香樟树合围起来,与村口的稻田隔河相望,走出去是江南的水乡风情,关起门来又有独居一隅的安静私密。
民宿的一层用自然的竹子和现代的钢结构作为外饰面,有着从传统水乡肌理中生长出来的柔软,又多了几分现代简约的硬朗。
大堂右手的天井,是由透明玻璃合围而成的庭院式开放空间,层层叠翠的松树穿透屋顶向天空生长,下面的鱼池里,七八尾肥大的锦鲤游来游去,怡然自得。
老吴是全村唯一邀请国际设计师设计民宿的人,他认为,“半舍”的设计风格颠覆了人们对江南水乡的固有印象,但是把它放在江南也不突兀。
这给他带来了回报。在携程的留言中,约有三分之一的客人提到了民宿的建筑设计,很多年轻人根本就是冲着青山周平“光影魔术”般的美学风格而来的。
计家墩全村一共有三十多家民宿,民宿主基本都是外地来的创业者,只有老吴一位本地人,他也是唯一的老人。其他民宿主可能会把追求经济效益放在重要的位置,但老吴不一样,他首先看重的是民宿的“平台”作用。
“‘半舍’的定价比较高,来入住的客人基本上都是高级白领、私营业主,以及一些对时尚有追求、对生活有向往的人。在这样一个方寸之地,你可以接触到很多优秀的人,他们会带给你很多信息、传输给你很多理念。”
他认为老父亲“虚度光阴”27载的本质,正是社会关系的降维——他从热热闹闹的学校校长变成了孤独的居家老人,而吴春鸣则通过经营民宿,完成了自己的身份升级——从成功的商人到生活的艺术家。
在他的经营下,民宿成了一个微型的社会枢纽,通过高价筛选的客群,保证了老吴与客人的互动质量,而他也从退休老人“被子女赡养”的宿命般结局,变身成了为住客创造美好体验的“价值提供者”。
他把民宿当作对抗“意义感流失”的武器。“半舍”的“半”字暗含了东方智慧——半业半隐、半城半乡、半舍半得。那个开放式的庭院其实就是现代版的“村口大树”,区别在于,这里聚集的并非本村村民,而是希望体验另一种生命状态的远方住客。
每个房间都有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躺在床上就能看见江南的流水与白云。清清的河水流啊,白云已远走。微风吹动着大地,烦恼已过去。
老吴邀请本村的退伍士兵老蒋来当大厨,并且亲切地称他为“乡村米其林”。“本地食材+家常做法”的本帮菜反而成了民宿的差异化优势。入口即化的红烧肉,以及麻鸭、白丝鱼、江南一锅鲜等菜肴的光盘率超高。
老吴喜欢跟人聊天。他跟客人聊,跟店长、管家聊,也跟清洁工阿姨聊。
“你来了你是主人,我为你服务。等到你走了,我变成主人了。有客人来我很开心,如果没有人来,那我煮个饭、读读书、喝个茶、运动运动,在乡村这么美的环境下,我觉得也很舒服……客人来有客人来的热闹,没有客人来也有独处的优雅。”吴春鸣说。
“青山周平的光影诗篇 ב乡村米其林’的舌尖震撼 × 主客共生的‘半舍’哲学。”在烟雨迷离的水墨画里,江南在滋养着民宿,民宿也在滋养着江南。
这是一个超越性的解决方案。对于老父亲的遗憾,吴春鸣不仅避免了重蹈覆辙,反而从容实现了代际升级。
吴春鸣认为:“我们盖民宿用的灯泡、水泥、玻璃、桌椅、床垫等等,对国家各行各业都有贡献。我这个民宿的用地租期只有20年,我也不能传给自己的后代,时间到了就要还给社会。但在这20年的经营过程中,我已经为社会做出了贡献。我开民宿用的好多管家、阿姨、服务员都是当地的,这也是对当地的一种赋能。我们采购的吃的喝的也都是当地的。前半生我积累了财富,但我不能把钱放在银行里,我要让它流动起来——开民宿其实就是让钱流动起来,这是造福社会、为别人创造价值最好的方法。我用商业的手段来运营这个平台,它是可持续的,它响应了政府‘再造美丽乡村’的号召,它既可能成为城市人逃避喧嚣的精神避难所,也能成为乡村活力的再生引擎,当然它也完成了我自身生命意义的解答。”
老吴用20年租期创造永恒价值的故事,极大地打破了“必须永久占有”的传统产权观念,它对其他创业养老者也是有启发的——虽然生命有限,但你创造的价值可以超越所有权的时限。
从贫困农村一路狂奔到城市打拼,兜兜转转一大圈后,老吴再次回到老家农村,但这恰恰是他人生的一次螺旋式上升——他运用在城市获得的资本、视野和人脉,回来改造曾经落后的乡村。他建的不仅是民宿,更是持续造血的乡村活力平台;他不执着于资产的永久占有,而让其在价值流动中见天地、见生机;他将私有财富转化为公共福祉,超脱了“创业养老=赚钱”的狭隘认知;他将货币转化为员工的劳动尊严、游客的美好体验、乡村的环境改善,这不是在毁灭货币,而是在重塑其价值形态。
最高级的养老从不是被动安度晚年,而是主动定义晚年。衰老的本质不是年老体弱,而是停止生长。从生存者到生活者再到创造者,当一个人仍在创造价值,时间便无法将他钉在“老人”的标签上。
父亲孤独的酒盅盛满了浑浊的遗憾,而老吴热情待客的茶杯却倒映着许多江南水乡故事。
“创业养老”的本质是一场静悄悄的生产关系革命:当创业不再是年轻人的专利,整个社会的创新生态也将完成代际平衡的重构。
未来,在长寿经济与AI革命的叠加作用下,55-75岁的群体将成为一股新的创业主力军。这种模式不仅能解决个体养老的困境,更将释放出惊人的“银色生产力”。
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