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西抚州宜黄县城,人们信奉知识改变命运,仿佛读书优秀,就得到了在大城市定居的资格。县高考理科状元杨仁荣的50多个高中同学里,大都定居在大都市里,有的甚至拿到了美国绿卡,这意味着阶层的跃升。而他大学肄业后,因自认为没出人头地,2009年3月12日以后与家人失联,长达9年。
2018年7月,他的母亲吴细女被确认癌症,和丈夫杨崇生向媒体求助,杨仁荣开启了回家之旅。
作者:汪婷婷;本文来源:公众号“后窗工作室”(ID:media-fox)。如果您喜欢蓝橡树的文章,请记得要把我们“设为星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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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32岁的杨仁荣回家了。这个消息比他15年前成为江西宜黄县高考理科状元的喜讯传播得更广、更快。在宜黄县城,随意拉住一个成年人,对他们说出“杨仁荣”“2003年高考状元“,人们多半会说:“那个人不是回家了吗?”
他已经9年没有回家了。
2018年7月,母亲吴细女被确诊为子宫平滑肌肿瘤癌症晚期,担心时日无多的吴细女和丈夫杨崇生向媒体寻求帮助。人们知道了这个普通家庭的故事:
2003年,儿子杨仁荣以578分的成绩成为县城理科状元,考取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肄业后,因自觉没出人头地,2009年3月12日以后与家人失联。
县城居民、高中班主任以及他的中学、大学同学都在帮忙寻找。
9月3日,父亲杨崇生带着吴细女在上海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做完检查。下午1点多,吴细女躺在床上想儿子时,电话响了,那头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开口:“妈妈、妈妈,我是荣荣啊。”
吴细女一下子就确认了儿子的声音,冲口而出一句“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后,抱着手机嚎啕大哭。
杨仁荣是在媒体上看到母亲患病的消息。他告诉母亲,自己在西安的一家酒店工作。第二天,杨仁荣一早辞了工作,陪父母回到老家宜黄县的雷湾村。
受这一事件启发,同县的黄范铭也求助媒体找回了自己失联11年的儿子黄建国,他毕业于武汉大学,不回家,也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够有出息。
类似的想法与经历在宜黄县城并不少见。一名学生曾撂下一句“不赚大钱就不回家”后,迄今与家人失联14年。
在县城,人们信奉知识改变命运——仿佛读书优秀,就得到了在大城市定居的资格。杨仁荣的50多个高中同学里,只有一个回到了抚州工作,其他大都定居在大都市里,有的甚至拿到了美国绿卡。
这意味着阶层的跃升,“杨仁荣们”希望成为其中的一个。他们在大城市里攒钱、创业;攒钱、创业,渴望带着最世俗的成功,像离开家乡时那样,被一连串鞭炮迎回去。
但对杨仁荣来说,回来只是迫于现实做出的选择。如果没有母亲的癌症,他还不会回家。他说,按照世俗标准,自己仍是一个失败者,“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杨仁荣回家
二、
杨仁荣戴着一副暗红色细边框眼镜,脑门光亮,发际线处耷拉着细碎的头发。与家人取得联系后,在家中待了一个多月,他来到重庆,进入堂弟的一家公司。
他做的是销售一类的工作,“每天都要不停地跟人说话,有时候还要陪人喝酒。”他扁了扁嘴,“我喜欢安静的地方,喝酒,去KTV很无聊。”
九年未归,杨仁荣与家人的话也不多,很安静。联系上儿子后,杨崇生在微信群里给亲戚报告了这个喜讯,弟弟说的第一句话是:“今年春节终于可以拍大家庭的全家福了。”杨崇生背对吴细女,偷偷落了泪。
家人有意很小心地对待他。杨崇生很想问问儿子这些年为什么不与家人联系,但怕儿子误会“我们还不原谅他”,就作罢。
他不知道儿子是否忌讳提起往事,儿子不主动提,他就不问。以前报道过儿子事件的媒体记者向他要杨仁荣的联系方式,他拒绝:“过去的就算了,不提了,我们都不提了。”对方有点儿生气,他给对方打了几次电话,反复解释自己是“要保护儿子”。
一位与杨仁荣年龄相仿的堂哥也说:“过去的我们都不提了,回来了就好。”
杨仁荣家的楼房
但周围的人似乎不放过他。有时候杨仁荣父子,走在街上,会“被人问候”。一位邻居看到他们,用当地方言问:“这是你儿子呀?”
“嗯嗯”,父亲接过话头,随后岔开话题,聊些家长里短。杨仁荣像个小学生,站在父亲旁边,一言不发。他不在乎村里人的想法,但这种“问候”让他内心很不舒服,特别是问到他的时候,因为不想“把自己的经历和心事弄得人尽皆知”。
他回家这件事成为当地、乃至全国的一则新闻。有北京来的媒体跟了他5天。他和他们深入地聊到理想和职业,但在家人面前,他重新变得安静。
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从全国各地赶回家见他。约他打麻将,不会;约他到县城的KTV去唱歌,他不喜欢,只去过一次。唯一感兴趣的是跟六叔去钓鱼,钓了3天,一点儿收获都没有,他也倦了。
在重庆的工作,是家人给的邀约。他事先没有去了解这份工作具体做什么,但那里的亲戚比较多,只知道“可以赚钱”给妈妈治病。
三、
“失联”要追溯到大学肄业后。
2007年,杨仁荣缺席了大学最后一学期的物理考试,“那是一个实验考试,我觉得没意义。”因此没能拿到毕业证书。毕业一年后,母亲吴细女在出租屋里发现了杨仁荣的肄业证书。她又惊又怒。3个月后,父亲杨崇生专程赶到北京劝他回校补考。他答应下来,却没有做。
第二年年初,杨崇生收到银行的催款信息,他从银行了解到,杨仁荣自毕业以来陆续贷了3万多元,大部分用来交房租。杨崇生赶到北京还清贷款,临走前,叮嘱儿子:想不气死我和你妈,就好好换一份工作。
此后每周一次的电话,杨崇生和吴细女都要仔细过问他的生活和工作。
当时,杨仁荣思绪全放在创业上,觉得父母有些烦,想要逃离他们。他给父亲发了一条短信:我在北京挺好的,不要担心。此后切断了联系。
半年后,杨仁荣把手机弄丢了,换了新手机后,没有记下父母的联系方式,直到两年后,他完全忘记了那个电话号码。
冲动时,他尝试联系过家里,有一次,他拨了一个“158”开头的电话号码,没接通,就泄气了,没有勇气再完成买票、打车、回家的一系列复杂工序。许多次,冲动让他想回家,但仍未出人头地的顾忌、许久未跟家人联系的害怕却让他止步。
年复一年,这件本来是他主动失联的事情,变成了心结。
他老是做噩梦,梦到家里被大水淹了;梦到自己回了江西,但父亲去世了,或母亲去世了。醒来后,他又一次冲动,也又一次害怕。
杨仁荣谈过一次恋爱,是对方追的他,谈了半年——这是9年里,维持得最长的一段亲密关系——他跟着女孩去见了家长。被问及父母时,他说:“跟父母关系不太好。”女孩父母的脸色登时就变了。这段恋情后来告吹。
媒体报道,杨仁荣大学曾给一位同学留言:“本人的生活方式逼近于自省状态,即只专注于自我,对于外界的存在都漠不关心”。直到现在,他对自己的评价仍然如此,不善维护感情。
与家人失联的9年里,杨仁荣不敢生病,怕没人照顾。时常一个人在外面喝闷酒,但也不敢喝醉,喝到还有点儿意识就走。
只有一次,他孤独得难受,一年大年三十晚上,他拎了10瓶啤酒独酌。平时,他的酒量只有3瓶。那天醉得彻底,第二天醒来躺在公园,完全不记得前一晚的事情。
四、
与儿子失联的9年里,吴细女最怕过节,尤其是春节。每到这个时候,侄儿侄女都回家了,她就一个人躲在床上流泪,想着想着就晕了过去。
吴细女和杨崇生曾5次到北京去找过儿子。2013年冬天,吴细女去北京找了一个月,回来手、脚都冻坏了。去年8月,听说儿子用身份证在北京西站买了一张火车票,杨崇生又跑到北京找了5天。
高中好友罗来文是杨仁荣的远房亲戚。4年前,他知道杨仁荣的爸妈联系不上他时,还不认为是失联。“因为我也是读航空大学的,我一直认为他是去从事什么国家保密工作了。”
杨仁荣中学时期
那段时间,杨仁荣一门心思赚钱,他想快点实现财务自由,可以去从事物理研究,当物理学家。他的计划是“两年赚得几千万”——他觉得这是轻而易举的事,自认为是天才,立志要做的事情,一定可以成功。
他在酒店待过,从服务生做到酒店经理,存了几万块钱就辞职创业。因为看到三里屯有家生意红火的“三鑫“奶茶店,他与同事合资,在离“三鑫”50米处也盘了一家店,卖奶茶。不到25平方米的店面,月租金一万。
奶茶店勉力维持了4个月就破产,两个人加起来10多万的投资全打了水漂。杨仁荣又回到酒店,积蓄原始资金,酝酿下一个创业计划。
这个计划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失败。
母亲去北京寻找他的那一年,杨仁荣得过一场怪病,连续3个多月,他晚上睡不着,感到全身血管跟着心脏一起跳动,手脚抖个不停。他去医院检查,各项指标正常。进口药吃了几盒,也没有好转。
他夜夜睁着眼睛,听着身体“突突”跳动,“要死就死在外面吧”。
第二天醒来,杨仁荣去了出租屋旁边的一个小诊所,医生告诉他,这是心病。
医生给他开了强力安眠药,不到1个月,病好了,他又惜命了——不敢生病,不敢喝醉,要努力赚钱,荣归故里。
五、
杨仁荣人生中最灿烂的日子,是上大学的头几年。那时,他的人生目标很清晰:“生活是瞬息的,要去追求一些永恒的东西。”比如,物理。
他出身普通农家,父母养过猪,种过桑树。成为物理学家,是杨仁荣的理想。他记得一个麻省理工学院教授来学校做讲座,说“一个男人最值得骄傲的是用自己的智慧去解释物理现象。”他坚信他是这样伟大的男人。
他大学专业选的是飞行器环境与生命保障专业,大一时,专业课大多是关于理论物理的,他一节不落地去听了。每天上课,他带着买来的物理学教材,解题、通过公式推导定理;他自学流体力学,天天跑到物理系蹭课。
唯一能打断他的是冥想。晚上11点左右,校园里的荷花池边静悄悄,他来到这里,盘腿坐下,开始冥想。每周一次,每次1个多小时。
有时候,一个理论过于复杂,他在纸上推算了好几页纸,从早上坐到下午,饭也不吃,理解之后,会看着草稿纸发笑,然后闭上眼睛,想象这个理论能被应用在哪些地方。“比如刮风时,风移动的流力学过程;比如下雨时,一滴雨从穿越云层开始,会受到哪些外力的影响。”
这一爱好在高中时就形成,高中班主任兰加友常看到杨仁荣下课做物理题,或者一个人待在物理实验室。
大二以后,他的专业课变得更“偏实践、偏工程性”,他几乎没去过。靠着期末考前突击,也能勉强合格。他想过转专业,但很怕麻烦,“当时觉得去弄那些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就一直在本专业吊车尾。
说起物理,杨仁荣的眼睛发亮,“物理大厦是非常宽阔宏伟的。”他徜徉在其中,仔细抚摸一砖一瓦,“太美妙了、太迷人了”。
他沉迷于自学理论物理。到大三下学期,障碍多了起来。一开始是偶尔有1个理解不了的概念,后来,每天可能出现二三个。但他拉不下脸来请教别人,常常好几天卡死在一个知识点上。
杨仁荣一直以为自己是天才,后来对此产生了怀疑。“失望、失望,对自己实在太失望了,那种失望真的,足以把你毁掉。”
彷徨了半年,杨仁荣决定考研,读物理系。那年春节回家,高中好友罗来文去找他,商量要不要考研究生。杨仁荣当时正在看一本“物理的,感觉专业性很强的书”,他告诉罗来文,决定考研。
大半年的时间里,杨仁荣扔下了物理,复习英语等考研课程。但临考试还不到一个月,他又决定放弃。
“考也考不上,就没去考。”杨仁荣说,他人生的高光时刻结束了。
六、
在长辈亲朋看来,杨仁荣刻意失联,虽然不能理解,似乎也有迹可循。
兰加友回忆道,杨仁荣是个学习努力、身体单薄、性格敏感又内向的孩子。每次考完试,兰加友都会与各科任教老师一起开质量分析会。谈到杨仁荣,老师的评价是:刻苦、上进、不善交流。“不管哪个老师,跟他说话,他总是用‘嗯’、‘好’这样回复你。”
上高中前,杨仁荣在一次体检中被查出患有“大三阳”,吴细女每周会给他送药。陪他吃饭的时候,吴细女会抓紧跟杨仁荣聊几句。但即便这样,母亲也仍不了解他擅长什么学科,有什么样的理想。
大学时,他曾提醒过杨仁荣:“你这种性格很容易得抑郁症的。”
但杨仁荣坚信这种可能性是零:“因为你有真正热爱的东西,当你有真正热爱的东西的时候,是不可能得抑郁症的。”不过他没有对父亲说这些。
小城对读书人的期望,同学的光鲜履历似乎成为杨仁荣回家路上的另一道坎。
宜黄县最宽阔的“宜黄大道”,从北到南分列着宜黄一中、龙凤幼儿园、凤岗一小、宜黄三中和其他幼儿园、辅导班。宜黄一中是县城最好的高中,对面的小区,叫“清华·公园里”,大道上两块最大的牌匾上写着 “学府第一街”。教育设施十分齐全。
宜黄大道中段,挂着“学府第一街”牌匾
杨仁荣就在宜黄一中上学,学校距离雷湾村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从高一起,杨仁荣开始了寄宿生涯,一个多月回家一次。兰加友说,杨仁荣是学校实验班的学生,学习氛围浓厚。晚上,教室和宿舍熄灯后,包括杨仁荣在内的住校生在会到路灯下、走廊里、甚至厕所里,借光看书。
实验班里有很多学习小组。杨仁荣所在的小组有6人,其中两个同学一个定居美国,一个在上海的大企业,都“非常有出息”。
罗来文理解杨仁荣的压力,“我们那边互相攀比的意识很强,觉得‘我儿子读了那么好的学校,就要多赚点钱’。别说他了,连我都不想回家,只不过是我没他那么坚决,连电话都不联系。”
杨仁荣回家后,又有四户人家找上媒体,寻找失联多年的儿子。据媒体报道,失联14年的宋朝红同样在离家前撂下一句:“我赚不到钱,我是不会回家的”。
宜黄一中的老保安完全不理解,他知道最近有两个失联的大学生回家了,“那么丢人。”
杨崇生没有烦心过儿子的学习。高一时,儿子曾因为在一次考试中排名年级第23名而流泪,到了高二,就一直保持在年级前三。他偶尔开家长会向老师侧面打听,得到的回答都是表扬。
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成绩优秀的儿子大学却没有毕业。
雷湾村里一共有300多口人,留在村子里的多是老人。下午5点,放学回家的两个姐姐在大门口摆好凳子写作业,两个弟弟站在旁边,抢她们的纸、笔或者橡皮。
最大的女孩上三年级,她负责教一年级的小女孩做作业。“我喜欢读书,因为从书里可以学到很多知识。”“可以去大城市里玩。”
“然后呢”?
“不知道了”。女孩低头翻弄作业,弟弟在旁边抢答:“可以吃糖。”
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