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宇对李霄峰的第一印象,是李霄峰似乎隐隐在克制着什么。 当然,初来乍到的寒暄,距离摆在那儿,章宇不确定那种克制后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聊完正事又喝酒,喝高时章宇突然印证了那种直觉: 章宇心里李霄峰是个知识分子,带文人属性,可喝了酒之后李霄峰会释放出暴躁的那一面,会踢东西、拍打汽车。
“我们酒后的发泄方式居然如出一辙,有共同的弱点、共同的瑕疵。”这简直让章宇觉得彼此相见恨晚,一拍即合,更让他舒一口气的是,李霄峰比他的酒量还差、比他还醉得快。章宇觉得喝酒是一种和世界相处的方式。“更应该说是和自己相处的方式,它能擦掉一点东西,又能放大一点东西。”
所以这个起点就一切都对。创作上有再多分歧都无所谓,但能把一群志趣相投的人攒一块儿,章宇觉得可遇不可求。章宇和徐峥提起这个班底构成,徐峥一听就乐了:“他说你们这哪儿是拍戏?根本是酒局。”
当然,正常工作的时间里没有酒局的位置,何况章宇扮演的宋浩是那样一个像黑洞的人:“扔什么东西都会被吸进去,没有反馈,也没有反光。”进入这样一个人物当然痛苦,但痛苦的不在于宋浩和章宇之间表达方式的差异,而是要走进宋浩的现实,章宇就只能把宋浩的现实理解为唯一的现实。
“要去掉我的成长经历,而把宋浩的那段历史当成现实,你相信了那些之后,就能感同身受他心里所有的东西。”离家的15年被一笔带过,可宋浩每一天在经历怎样的煎熬?那些东西都渗入宋浩的骨血之中,甩不开、丢不掉。
所以这一次章宇所做的最大设计是自己。“或者说,我限定自己不做什么。”以前他常常会为人物设计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之类的特质,这回全部摈弃。“我要让宋浩更平庸。这个人的所有外在表现,包括他说话和走路的姿势,包括造型,我都希望他看起来更像身边一个碌碌无为的平凡人。”
定妆的时候,章宇也设想过让宋浩不修边幅,15年后重回家乡,第一次亮相他本来想留一头长发。“从逻辑上这讲得通,但视觉造型上太强了,好像刻意在强调:看,这是个游子、罪人,他一身落魄。”宋浩本打算用短短几天回家奔丧,不会准备许多衣服,但一定带上了最得体的那几件。“他不想被人看到,更不打算宣扬自己的悲惨。他是没有表达欲的人,只想在保护色里躲起来。”
可是宋浩不得不在家乡去面对各种他想逃避的关系。看剧本的时候,章宇被人物的挣扎和扭曲、被宋浩的复杂性所吸引之外,更想琢磨宋浩与父亲的关系,它映射的是一种古典的俄狄浦斯情结,宋浩就像一个当代的哪吒。
宋浩理解王砚辉身为一个父亲的痛苦,但故事里需要宋建飞这样一个人物才能成立,他遵循一种“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式的杀伐果断,是一个个体,也是一代人身上集体特征的缩影。“这些都需要一个活生生的人,要一个演员用他的方式、他的脸呈现出来。”
对王砚辉来说,宋建飞身上有之前角色不具备的新意,王砚辉不认为这是一个彻底的恶人,宋建飞自以为的“善意”驱动,是出卖自己的灵魂也要护着孩子的周全。宋建飞甚至不能用“自私”一语概括,一个孩子出事了,家族不能就此绝后吧?何况宋建飞也仔细照顾过病重的妻子。
都陷在角色里的时候,章宇和王砚辉会不自觉地较劲。有一幕在机场的戏,两人为了一句只有两个字的垫词讨论了几个小时,几百号工作人员在外面等,他们俩就是揪着说和不说之后的逻辑关系凝固在原地,彼此揣摩的都是人物的精神状态和内心的基调。“最终用了折中的方法才过去。”
章宇说:“我认为宋浩回家后已经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了,他经过那么多年的自我惩罚和折磨后,波澜不惊的状态下其实满目疮痍。不是说他没有感情了,理智上他觉得不配,潜意识里的渴望暂且不说,他看到父亲已经开始新的生活和家庭,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不想去打搅。他把一切问题、一切错都归在自己身上,心里更加悲凉,更觉得自己是个孤儿,他独自被搁置在了整个世界之外。”
宋浩很少直视父亲。宋浩当然也期待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投来些温度,甚至替他讨回公道,但他眼睁睁看着李唐这个偷走他人生的人,竟然与父亲变得如此熟络。木已成舟,宋浩只能忍下疑惑,暗暗咀嚼杂陈的五味。他心上还勾着一根刺,当年案子的遗孤万晓宁,他没法抑制住好奇,他看一眼她是不是还活着,又活得如何?
宋浩内心有巨大的愧疚,加上他本性里的善良,在看到万晓宁之后,就想给她父兄般的补偿。在陪万晓宁玩游戏的时候,宋浩心里或许萌生过一种幻觉:我是否可以一直用这样的方式补偿她?“宋浩还是天真的。他发现万晓宁会错了意,就好像被当头棒喝,立刻删掉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他心里的情感浓度其实很高,所以更不敢去碰,有外在的东西刺激过来,他一睁眼就只想逃跑。他无法向女孩解释,也无法坦诚,他承载不了。”
这样的一个宋浩,春风化不了,暖手焐不热,只有潘晓霜这样的利刃,才能刺入他的硬壳,把他撬开,让他露出柔软的内里。潘晓霜在宋浩家过夜的第二天早上给他煮了一碗面,他猛一口下去烫了嘴,背后的晨光柔软得像一个将醒未醒的梦。他不知道要吹凉了再喝,这样的平常小事他没有经验,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熟悉度。
“小时候父亲太过强势和威严,宋浩完全是被压制的状态。他需要一个温柔的港湾避难,可妈妈生着重病,他不仅无法从她那里得到安慰,还要去照顾她。”延展开去设想,宋浩已经许久没有吃过别人给他做的饭了,在他长大的老屋子里,陈设如前,有一个女人给他准备好了热乎乎的早饭,他羞涩又胆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种温暖让他感到局促。烫入嘴里的那口汤让他回到了当下。“这么说可能有些复杂了,但那就是一种本能。”
被父亲欺压了那么多年,当宋浩自己成为一个父亲、有机会去保护一个人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张确切的脸,孩子的小手给了他一种鞭策和鼓励,让他放下两难,让他不再继续维持风平浪静的假象。“不然他该用怎样的面目去面对孩子呢?他会不会变成和父亲一样的人呢?他还想要重复那种宿命吗?”
那时的宋浩已经过上了波平如水的生活,在收费站小小的窗口,不带感情地说程式化的问候。“虽然有很多外因,但他这一生的悲剧其实来自他自己内心的拧巴和挣扎,女儿的诞生给了他和自己懦弱的本性抗争的勇气,他最后决定挣脱的时候,他原本的黑洞已经装不进东西了,整个炸出来了。”
一个从车顶一路追着李唐打过去的宋浩已经没有任何顾忌。拍摄的时候章宇只想着“怎么用力怎么来”,一铲子下去,手臂当场脱臼,但是收费站只能拍三个小时,必须得拍完。“我就自己拧回来,缓了一会儿接着拍。”然后章宇还要飞身坠入鱼摊里,那场戏拍了三天,三台机器同时架着,鱼一次次铺天盖地砸在他脸上,很快就只闻见冲天的腥臭。
宋浩的现实太过沉重,以至于章宇需要时不时从他那里抽离开一下。“丹尼尔·刘易斯那种完全沉浸在角色里的创作当然了不起,但对于我或者对于这个角色来说,我不能一直在里面,那对我不是一件好事,也会伤害到表演。”章宇觉得就像在一块巨大的画布上雕琢细节,太过忘我会以偏概全,“你要退一步才能看清全局”。
杀青一年后,剧组通知章宇去录制主题曲《风平浪静》。李霄峰觉得这首歌必须是章宇的声音,这是电影名称的由来,也是宋浩的判词。歌是制片人顿河找到的,原作者是台湾的民谣歌手陈永淘,原版用客家话演唱,后来也有过国语的翻唱版本。章宇听第一遍鼻子就酸了:“它和电影、和宋浩的命运太贴切了。”
但同时章宇的压力就来了。录制的时间迫在眉睫,他又不想用国语演唱,“那就变成一首非常普通的民谣了,客家话有它的‘血气’”。章宇先找了一位客家话老师学咬韵,意外的是,陈永淘老先生发来录音,里面是他亲自用客家话一字字念的歌词。“虽然最后也没有唱得特别好,但因为陈先生给我这样一个帮助,我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基本拿下。”
后来章宇想,每一个作品都有自己的命。杀青,和角色告别,章宇知道宋浩死了,宋浩不再在这个世界上有痕迹。再提起宋浩的时候,章宇就好像想起某个曾经认识过的人,一些与他有关的往事。宋浩的惨烈、他的压抑、他的爆发,他如烟火的一生,都已经留在那里了。
摄影/小刚(Trunk Studio)
策划&形象/葛海晨
统筹/阴博文Blair
采访&撰文/李冰清(黄渤+章宇+宋佳+李霄峰)、梅红妹(王砚辉)
助理/杨梓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