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49年以后的新中国美术史上,有一批随着共和国的发展而成长起来的画家,他们有着相似的革命经历,又长期从事新美术的领导和组织工作,并以自己在中国画创作上的成就,为中国画在20世纪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新金陵画派及其领导者、组织者是需要被重新提及的一支。
“新金陵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魏紫熙,原名显文,河南遂平人。作为著名画家和美术教育家,其早年专攻山水,上世纪50至70年代,主攻人物画。他的火红年代人物画造型精工典雅、线条沉稳厚实,色块墨色并重,题材寓意深长。不仅人景并茂,意境神髓,而且极具新意,时代气息浓厚在重振中国人物画上有这重要贡献。
回顾大师、大家的创作故事,追溯新金陵画派风骨。凤凰江苏专访了著名画家、新金陵画派代表人物之一魏紫熙先生之子魏镇。他回忆并讲述了父亲在上世纪重要的创作活动。
开封,杭州,南京
一路南迁,一路描绘祖国河山
在魏紫熙的作品中,我们经常能看到“大山大水”,他常借助山石与瀑布让作品呈现出大气磅礴的感觉来。“这样的绘画特色,与他个人的气质是相辅相成的,父亲的作品中始终有着北派山水的风格。”魏镇解释。
魏紫熙出生在河南遂平县的一个小地主家庭,那里是一个有着“大山大水”的地方,除伏牛山脉在县城横穿县城西侧以外,县内还有大大小小40余座山峰。这样的自然环境养育了魏紫熙,在他的内心形成了对于“大山大水”的热爱,以及磅礴的胸襟。魏紫熙从小就喜欢画画,没有上艺术学校之前,在私塾里“他就看见什么画什么,看见什么临什么”,“听父亲说,那时候他的课本上的空白处都是画得满满的。”
“我爷爷那一辈是做小买卖的,他不想让父亲画画,他希望父亲能练好珠算,将来做生意。但父亲是个天生的艺术家,他对数学完全没兴趣。”魏镇小时候听父亲说。
“后来他就在家里偷偷地画,慢慢地周围有很多邻居朋友开始喜欢他的画,并且会过来用些点心、零嘴啥的向他求画。”“那个年代物资非常匮乏,我爷爷看到父亲画画还能挣到吃的,就不怎么反对了。”
从这时开始,魏紫熙就渐渐走上了专业的绘画之路。1931年,他考入河南艺术师范学校,专业学习绘画,“那时父亲的绘画天赋被越来越多地显露出来了,上课时,老师讲了一点,他就能马上拿起毛笔精准地画出来,甚至有些老师的水平都不如他。”
从师范学校毕业以后,魏紫熙一直在从事美术教育和绘画创作,并且多次赴河南嵩山、伏牛山写生。在1934年至1947年之间,魏紫熙在河南、湖北等地数次举办个人画展,一时享誉中原大地。此后,他受聘于河南大学,并当选为河南省美协秘书长。
“父亲在河南时搞的几次画展,每次都能引起轰动,那时他虽然以画山水为主,但是他的山水画中,总是要加入人物,他画人物都是用水粉,而且不用铅笔打稿子。”“那时候父亲临摹了大量的古装人物,所以对于人物的动态造型他能把握得非常准确。”在那个年代,能画好人物画的画家凤毛麟角,所以魏紫熙的作品能够在当时脱颖而出,深受藏家与观众的喜爱。
上世纪四十年代,国内内忧外患的环境,让魏紫熙教书的河南大学不幸成为了一所流亡大学,面临着整体南迁的命运,“我记得河南大学先是经过苏州,最远迁到了杭州,那时我们全家都跟着父亲南迁暂住在苏州,而父亲一人在杭州教书。”也正是这段随校南迁的经历,让魏紫熙认识了不少正在参加革命的地下党朋友,而这些朋友最常活动的地点就是当时国民政府所在地的南京。
“快要解放的时候,他那群地下党朋友和画画的朋友都劝他留在南京,父亲动心了,就这样我们一家人来到了南京。”
在南京,魏紫熙经朋友介绍报考了南京市文工团宣传岗位,当时这个岗位需要人物画家。但是朋友介绍魏紫熙时说他是位山水画家,因此,文工团的领导便对魏紫熙的绘画能力有所怀疑。
“在领导的怀疑之下,我父亲就建议考一考试,于是他们找了一个模特,拿了个板凳,弄点水彩,还给了块橡皮……”
“我父亲说自己画画从来不用橡皮,他们还给了块橡皮,那肯定能画好。”“于是父亲便对着模特开始打轮廓,轮廓刚打好,领导就不让画了,说你不需要画了,你可以的。”
“所以,老爷子是以一个全能型人才进入南京市文工团的,他是个非常有艺术细胞的人,这不仅体现在画画上,他对音乐、戏曲、体育,样样都在行……”
其实在采访开始之前,提到“老爷子”魏紫熙,魏镇和妻子就兴奋地一致称赞他是不可多得的艺术全才,“老爷子的二胡拉得尤其好,他的二胡一响,后面就会跟着一大群人坐下来听。”
“他天生就是一个做什么就能成什么的人。”魏镇毫不掩饰自己对于父亲的崇拜,“我平时看他的作品,对于每一幅都喜欢得不得了,在艺术上他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令我受益匪浅。”
《南京梅花山》打动傅抱石
以人物画画家的身份进入江苏省国画院
在山水画的风格呈现上,魏紫熙的作品与江南画家的作品之间有着明显的区别。但是,来南京之后,因为受江南山水的滋养,魏紫熙吸收了南派山水画的画法,“你比如他在‘染云’时,能把云染得润润的,以前在河南时他肯定画不出这种感觉来。”
绘画上的这种转变,让魏紫熙的作品在呈现大气磅礴之象时,又多了几分江南的秀丽。还在南京市文工团时,魏紫熙创作出了自己的代表作之一《南京梅花山》,这幅作品在1956年参加了第一届全国美展。这幅作品让魏紫熙在全国打响了名声,受到了全国性的关注,“当时报纸对这幅作品做了很多报道,大大小小的出版社也出版了很多次,各种各样的印刷品在世面上印有很多。”魏镇回顾。
梅花是中国画最爱表现的传统主题之一,魏紫熙的这幅作品对梅花的描绘,一反古代传统梅花作品枝干疏淡盘曲、铁虬银枝的固定图式,他以青绿为主色调,塑造了新时代下热闹的赏梅场景。
“《南京梅花山》画完以后,正好当时国画院在筹建,南京市里面就有领导推荐我父亲到画院去,但是那时傅抱石先生认为我父亲画得不好,后来我父亲就把‘梅花山’这幅作品拿给傅老看,傅老看到作品之后,一下子从座位上坐起来,说:哟,好!好!”这样子魏紫煕就顺利地进入了江苏省国画院。
在“梅花山”这幅作品中,魏紫煕画了几群游客正在赏梅,有青年、有学生,衣着鲜艳,载歌载舞。人物衣着、表情勾染并施,细笔复线,繁而不乱。体现了画家不拘泥于原有的绘画程式与风格。
“‘梅花山’中画了很多的人物,当时画院里能画人物画的很少很少,画院筹建时期招的一些画家都是画山水与花鸟的,能画人物的就我父亲与亚明两个人,当时画院的领导还做我父亲的工作,让他好好画人物,说这是国家的需要。”
于是,魏紫熙便以人物画家的身份进入了当时的江苏省国画院。“父亲画人物画得非常熟练,他拿起毛笔勾几下,一个个人物就活灵活现地呈现在宣纸之上了。”
时间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时魏紫熙已年届六旬,他不幸地患上了白内障,导致视力下降而画不了人物画,“眼睛不好,就不能处理人物的鼻子、眼睛、嘴巴这些细节,所以他不得不放弃人物画,专心画山水。”魏镇补充,“主攻山水后,父亲便在那一时期创作出了自己的代表作之一《天堑通途》。”
1973年魏紫熙以南京长江大桥为题材创作的《天堑通途》又让自己名声大振,这幅作品不仅参加了全国美展,而且出版了独幅画,印数达几十万张。魏紫熙创作这幅作品时,魏镇在读高中,对于这幅作品的创作始末,他至今仍记忆深刻。
“早在1971年父亲就和钱松喦等几位画家合作,以这一题材进行创作,但是最后都不太理想。所以,1973年我父亲又重新构思,他专程赶到幕府山,转过身来画‘大桥’,这幅作品他画了很多张,最经典的那张他反反复复修改了很多次。”
在作品《天堑通途》中,魏紫熙选择了最合适的视角来观察大桥,“他把桥改为中景,近景则画层层山石,以龙盘虎踞的南京山势来烘托大桥。这样大桥虽然小了,却给人以完整的‘飞架南北’的突出印象。”著名文艺理论家马洪增在一篇谈《天堑通途》的创作文章中这样写道。
因为《天堑通途》的巨大成功,1973年秋,魏紫熙被邀请去北京复制此画。“那时他仍然在推敲如何进一步提高这幅作品的创作水平,所以在水浪、色彩的明亮上他又做了一些改进。”魏镇补充,“中国美术馆现在挂着的那幅《天堑通途》,就是他在1973年专程赶往北京复制的。”
《黄洋界》刷新拍卖纪录
他把山水画的味道体现得淋漓尽致
2016年,北京保利秋拍上,魏紫熙的作品《黄洋界》引起众多藏家的争夺,随着藏家的不断举牌加价,最终这幅作品以1150万元的价格落槌成交。这个价格刷新了魏紫熙作品的拍卖纪录,成为了其作品拍卖的历史最高价。市场对于魏紫熙作品的喜爱与关注,让我们又勾起了对于这幅作品,以及那个年代“红色画家”的兴趣。
被问到父亲的作品在市场上反响强烈,被藏家们争相收藏时的感受,魏镇笑了笑说自己很开心,“市场接受、喜欢,这说明我父亲画得好,我是很开心的。”避开拍卖市场,回忆这幅作品的创作故事,魏镇为我们讲述了许多外界不太了解的细节。
“《黄洋界》是为毛主席纪念堂的建成而创作的一幅作品。”“为了给毛主席纪念堂选一幅好画,于是北京方面就号召全国的画家进行创作,画好之后送到北京由中国美协来遴选。”魏镇说,“对于这件事我还是很清楚的,我记得当时亚明画的是‘北戴河’,宋文治画的是‘遵义会议’……”
“跟毛主席有关的题材,别人都捷足先登了,左思右想,老爷子决定画红色圣地井冈山的五大哨口之一‘黄洋界’。”1928年毛泽东领导的工农红军以不足一个营的兵力,击溃敌军四个团的进攻,取得了“黄洋界保卫战”的胜利。
1975年,魏紫熙去江西采风、写生,他跑遍了井冈山的山山水水,从井冈山回来之后,他着手创作《黄洋界》。
“就单以‘黄洋界’为题材的作品,我父亲就画了一百多幅,各种角度的‘黄洋界’,描绘了众多井冈山周边地区的革命历史景点,可以说他把黄洋界前面的山都画出来了,可是对于黄洋界后面的远山,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画了。”
“在远山怎么画上,我父亲想了很长时间,有一天他就突然问了一下时任中国美协秘书长华君武,说‘我把黄洋界后面的罗霄山脉画出来行不行’,华君武就对这个想法表示赞同。”魏镇解释,“其实,罗霄山脉不是你在黄洋界用眼睛能看到的,它是画家想象到的,我父亲就把事实与想象结合在同一个画面中了,”
事实上,当魏紫熙把黄洋界后面的罗霄山脉添加进作品后,《黄洋界》的画面就完整起来了,山也显得更加有气势、更高远了。前景山腰中“松林茂密,郁郁葱葱,山谷间云海翻涌,水气氤氲”。由于黄洋界是革命圣地的缘故,魏紫熙在在画面上层使用大面积的朱砂把树木给涂抹了起来,从而形成“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效果。
“《黄洋界》是我父亲第一幅大面积地采用朱砂来完成的作品。”魏镇补充,“在这之前,父亲还画过一张小尺幅的人物画,画的是采矿工人在山上采矿的场景,那上面的很多树也是用朱砂染的,理论上说这是最原始的一张,但是这张太小了。”
最终毛主席纪念堂从全国各地国画家寄来的作品中选择了两幅,一幅是李可染的《黄洋界》,一幅是魏紫熙的《黄洋界》,“当时李可染的名气比我父亲大,但是他的那幅‘黄洋界’是用黑白水墨来表现的,我父亲这张是‘红色的’,所以毛主席纪念堂选择了悬挂我父亲创作的《黄洋界》。”
在魏紫熙的多幅描绘黄洋界的作品中,山顶的电线杆和山腰间奔驰的汽车是紧跟时代潮流的新颖画法,在传统山水画上点缀这些符号用来表现祖国建设新貌,极具时代特色,可以说魏紫熙的《黄洋界》系列作打破了传统国画界一味摹古的风气。在1977年《江苏文艺》第3期将其作为封面作品刊登。
在写生中“搜尽奇峰打草稿”
晚年钟爱太行山,尝试变法中国画
在外界看来,魏紫熙是位能画出气吞山河、大气磅礴作品的大画家,想必画家的性格也是外向、张扬的,但是在魏镇的眼里,父亲是个沉静而又慈祥的老头,“父亲对我非常好,从来没对我发过火,他不喜欢讲话,往往把事情沉在肚子里,甚至有理论家写文章讲老爷子有点木讷。”
“别看老爷子不喜欢说,但是他‘一肚子的书’,画论、时评什么的他每天都会看,而且他看书非常仔细,想从中汲取灵感在作品中画出新鲜的感觉来。”魏镇评价父亲的一生是永远保持长青常新状态的一生。
“老爷子在创作上非常勤奋,他一生画了三四千张作品,他经常早上三四点钟就起来画画了,等我们六点钟起来时,他已经在地上摊了一地的墨稿了。”
除了勤奋,魏紫熙还是一位在创作上不畏辛苦与艰难的画家,甚至到了1980年至2002年的晚年生涯中,他仍然坚持不懈地外出写生。在魏紫熙的写生创作中,黄山与太行山在他的个人创作中占有很重的分量,他的好几件大幅传世之作都来自于黄山与太行山的写生之作。
“父亲画得最多的是黄山,虽然黄山他只去过两次,但他记忆力非常好,他画黄山的作品都是小画,而且都是凭着记忆画的。”魏镇回忆,魏紫熙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飞澜无声》和《云起千峰洞,泉飞万壑鸣》便是创作于黄山写生之旅。
1983年,魏紫熙在魏镇等人的陪同下第二次登上黄山进行写生,并且登上了他第一次到黄山时未曾到达的皮蓬景区,“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这次写生中,在去皮蓬的路上,老爷子还跌了一跤,就是在创作《飞澜无声》那幅画时。”
“那次我们到黄山的时候,正好天在下雨,所以头一天什么都看不见,等第二天不下雨时,我们到西海排云亭时,我们坐在山上,能真切地看到那些云在飘来飘去。”
“老爷子坐在石头上看那个云,看了很长很长时间,老爷子当时就产生了灵感,当时没有照相机,老爷子就快速地用速写记录下了那一刻,后来这个就成了《飞澜无声》的创作稿本。”魏镇说。
根据著名文艺理论家马洪增在文章中的说法,“为了记录1983年的这次不同寻常的黄山写生经历,魏紫熙刻了一方印章‘紫熙癸亥后作’,用在此后的一些作品上。”
除了黄山,魏紫熙最常写生的地方还有太行山,因为和家乡河南遂平离得比较近的缘故,魏紫熙特别喜欢太行的山山水水,而他那幅为中南海瀛台创作的巨制《云起千峰洞、泉飞万壑鸣》便是创作于一次太行山写生之后。
“1990年之后,一直到去世前的十多年间,我父亲每年都会到太行山去一次。”“太行山他去得多,但是画得少,主要是他喜欢太行山,去那里仅仅是住一住看一看。”魏镇说,“虽说只是看一看,但是父亲还是经常跟我讲,‘哎呀,对于太行山我有一肚子的稿子,但现在没力气画了,太可惜了’。”
“他每次到太行山都很有感觉,太行山上石头的纹路是一层一层的,一层是石壁,一层长些草长些树,非常有气势,总能给父亲带来新鲜的感觉。”这种新鲜感对于魏紫熙的冲击很大,他一直在脑子里想如何才能把太行山的磅礴气势用中国画的方式表现出来。
“老爷子为中南海创作的《云起千峰洞、泉飞万壑鸣》,便是他太行山写生之后而创作的,如果你看过这幅画,会发现他画的太行山石与他画黄山的石头有着明显的区别。”
石涛在《画语录》中有言“搜尽奇峰打草稿”,对于魏紫熙来说,《云起千峰洞、泉飞万壑鸣》恰恰是一幅“搜尽太行景色,集于一画中”的作品,“这幅作品经历过十多次的起稿、改稿,构图方式也反复地改过几次,老爷子为了这幅画真是费了不少劲。”最终这幅作品也获得了成功,在创作完成后的次年便作为中国美术界的代表作入选《中国美术五十年》大型画展。(唐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