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心:什么是陆九渊的“心”?

姚亚平

今天开始分四次讲《斯人此心——陆九渊心学十二讲》的第3讲《陆九渊心学的思想体系》。本文是第1节《心​:什么是陆九渊的“心”​?》

陆九渊的思想学说一般被称为“心学”。

陆九渊心学主要探讨做人要做个什么样的人、怎样才能做个这样的人这一中华文化的基本问题。“人”是其思想学说的逻辑出发点和理论的目标处,而“心”、“道”、“志”、“学”则是陆九渊心学的四个落脚点,“人”、“心”、“道”、“志”、“学”则构成陆九渊心学的思想体系。上一讲探讨陆九渊心学关于“人”的观点,这一讲分别从“心”、“道”、“志”、“学”四个方面继续探讨陆九渊心学的思想体系。

本文分三个方面谈谈“心”。

一、“心”的性质

1、“心”是指人生来就有的本心。

心”是陆九渊心学基础性的核心概念,是陆九渊心学思想体系的和落脚点。陆九渊在家候职三年、在家槐堂讲学期间,确立了以“本心”为其学说基本范畴的理论思维方向,从事“心学”体系的建设。

“本心”一词源于《孟子·告子上》,孟子只有这一次在论及生与义抉择时使用过“本心”:“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孟子指出:人人都有超过所生、所欲的价值追求,并不是只有贤人才有,贤人不过是没有丧失罢了。那些不顾礼义而为了豪宅、妻妾、使相识的穷苦人家接受恩赐的做法,表明他已经丧失了人天生固有的“本心”。孟子的“本心”,具体是指其没有受到物欲诱惑而污染之心,即“良知”之心。

陆九渊接过孟子的“本心”概念而大量使用,《陆九渊集》就出现了60多次。

1172年(孝宗乾道八年),陆九渊34岁科举中了进士,赐同进士出身。但不能直接授官,即只是进入预备干部名单,只得离开临安回家候职。陆九渊回江西的路上,三月二十一日路过富阳时,应杨简之邀停了下来。杨简是谁呢?慈溪(今浙江宁波)人,自幼聪颖,文才出众。1169年(乾道五年)考中进士,任富阳主簿,成了一位青年领导干部,富阳今属杭州的市辖区,与西湖区、萧山区、余杭区接壤。

杨简把陆九渊请到自己的主簿官廨,怯生生地讨教:“什么是人的本心?”(“如何是本心?”)。

陆九渊答道:“就是《孟子》讲的‘四端’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

杨简不以为然:“这番道理我从孩提时就读过,但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本心呀。”(“简儿时巳晓得,毕竟如何是本心?”)

谈话间,有一桩纠纷告到县衙,杨简向陆九渊拱手说:对不起,我去去就回。先生您先在这儿喝杯茶。于是就出去断案了。原来这是一桩买卖扇子的纠纷。陆九渊一边喝茶,一边听着隔壁大堂杨简断案。杨简听完双方的理由,片刻便断定了双方的曲直。案毕,杨简回来继续向陆九渊讨教“如何是本心”。

陆九渊说:“刚才我听你断这个卖扇的案子。你说这个人对,是因为你知道他是对的;你说那个人不对,是因为你知道他是不对的。这就是本心呀。”(“闻适来断扇讼,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此即敬仲(你杨简的)本心。”)陆九渊认为这个“本心”是每个人都自然而然有的,是无须思考的。

杨简听罢,问:“就这么简单吗?”(“止如斯耶?”)

陆九渊反问道:“难道还有什么吗?”(“更何有也!”)

杨简退下,拱坐达旦,“忽大觉”,终于悟到本心的要旨。虽然他只比陆九渊小两岁,还早三年中进士,却“始北面纳弟子礼”,正式拜陆九渊为师。

多年后,杨简成为大儒,还回忆当年情景,说:“简发本心之问,先生举是日扇讼是非答,简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

陆九渊也回忆这次的情景,说杨简真“可谓一日千里。”[《年谱》《陆九渊集》卷36,第556页。]

再后来,陆九渊逝世后,杨简以陆九渊的学生、并以“奉议郎、饶州乐平知县”的身份撰写《象山先生行状》,又一次回忆说:“简发本心之问,先生举是日扇讼是非以答,简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

由于此事十分重要,它触及到了陆九渊心学的本质,是中国心学史的重要事件,所以杨简反复提及:我杨简虽然愚钝(“简虽凡下”),不足以认识陆九渊先生心学的全部,但在那一时刻也认识了陆九渊先生的心。这一切都不是语言所能赞述的,只能大略地说一说。接着,杨简说了一段充满感情的话:

日月之明,先生之明也;四时之变化,先生之变化也;天地之广大,先生之广大也;鬼神之不可测,先生之不可测也。欲尽言之,虽穷万古,不可得而尽也。虽然,先生之心与万古之人心一贯无二致,学者不可自弃。”

[ 杨简:《象山先生行状》,载《陆九渊集》卷33,第455页。]

2、心是与生俱来,生来就有。

陆九渊的“本心”就是孟子讲的“四端之心”。陆九渊在《与曾宅之》信中,通过对孟子“良知”“良能”概念的重新阐述,全面阐述了自己哲学的重要概念——“本心”。陆九渊引用孟子的话来强调“心”“本心”不是对外在的认识,靠后天的修行,而是与生俱来的:“孟子曰:‘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此天之所与我者’,‘我固有之,非由外铄我也。’故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吾之本心也。”[ 《与曾宅之》《陆九渊集》卷1,第5-6页。]“天之所以予我者,非由外烁,不俟他求。”[ 《与包详道》《陆九渊集》卷14,第207页。]“此天之所以予我者,非由外烁我也。”[ 《与邵叔谊》《陆九渊集》卷1,第1页。]“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 《与李宰》二,《陆九渊集》卷11,第169页。]陆九渊说这个“本心”不是外在的,而是人所固有的天赋之心,是天之所与、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的“良心”、“良知”、“良能”。

关于本心的不学而能,有一个故事:陆九渊和学生詹阜民坐着一起聊什么是“本心”。陆九渊突然站了起来,詹阜民也就跟着站起。

陆九渊对詹阜民说:“这还用安排否?”意思是说詹阜民这种尊重师长的礼仪之心是与生俱来、不用安排的,这本心是先天就有、是不学而能。

其实,陆九渊心学的唯心主义实质在这里就露出了马脚。詹阜民这种“礼貌”其实正是后天学习的结果,即使他没有专门地学习,也是在人类社会集体学习、传承中有了这种文化基因。

胡达材,名胡拱,浙江余姚人,陆九渊门人。胡达材资质甚美,嗜学笃诚,但他认为心不在内而在外,所以,为学时多驰鹜于外,不能向内切己明心。陆九渊对其提出严厉批评:“达材所进,乃害心之大者。所谓神明在上在左右,乃是妄见。此见不息,美何由明?”看到他在“前次讲学”之后 ,仍然“未知自反”,陆九渊就长篇大论,苦口婆心地讲了一大段,以论述“良心善性,仍达材固有”,“达材本心,非由外铄。”[ 《与胡达材》《陆九渊集》卷4,第64-65页。]

总之,陆九渊的“本心”是一种与生俱来、自然而然的道德情感,是人的一种“自然”,也是一种“必然”,还是一种“应当”。

3、心是人人皆有,人人皆同。

陆九渊心学的核心概念虽然是“心”,逻辑起点却是“人”。这个“心”是如何与“人”联系的呢?

一是人有此心,是有心之人。“人非木石,安得无心?”“以为吾无心,此即邪说矣。”[ 《与李宰》二,《陆九渊集》卷11,第169页。]

以人为本,这是中国传统哲学的共同特征。中国文化十分注重“人之所以为人”的探讨,但陆九渊在思考这一话题时,并未诉诸类似于“察于人伦,明于庶物”的经验直观,而是把问题的重心引向剖析主宰人的日用常行的内在根据——“心”。

陆九渊引述孟子的话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几希。”人与动物禽兽的差别就那么一点点,“心之在人,是人之所以为人,而与禽兽草木异焉者也”[《学问求放心》《陆九渊集》卷32,第430页。],陆九渊认为道义之心,乃人所固有。人之所以为人,就因为人和动物不同,有颗善良的心而已。就是有了这个“心”,人高于动物禽兽、灵于万物的地方,就仅在于人的“德配天地”,道德自觉。

二是人皆有此心,都是有心之人。陆九渊说:“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人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是如此。心之体甚大,若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11页。]这个“心”包括了他自己的心,朋友的心,千百载之上圣贤之心,千百载之后圣贤之心,而且,只要“尽我之心,便与天同”。

凡人之心与圣人之心不异,古代之心与今天之心相同。不论智愚,不论地位高低,人之本心均为一样。“圣人与我同类,此心此理谁能异之?”[《与郭邦逸》《陆九渊集》卷13,第195页。]本心的存在,对于人而言,没有异同,无可更改。我的心、你的心、他的心都是一样的。“人皆可以为尧舜。此性此道,与尧舜元不异,若其才则有不同耳。”[《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22页。]

三是此心人皆有之,却有“存”与“失”之别。如果说,心是人之所以成其为人、人之所以区别非人的“几希”,心是人人皆有、是圣人凡人、君子与庶民都有的,那么,圣人与凡人、君子与庶民的区别又在哪儿呢?“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敬斋记》《陆九渊集》卷19,第261页。],“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人人皆有本心,但圣人、君子存其心,而小人、庶民则会失其心。在陆九渊看来,现实社会最大的问题是人“失其本心”,而对应的解决办法是“复其本心”。

二、“心”的特点

1、“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人身之本。

陆九渊说:“人之所以为人者,惟此心而已。”[ 《与傅全美》二,《陆九渊集》卷6,第89页。]“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据,是本来面貌之心、本色底色之心、本性特质之心。他还推而广地,把人、政、心三者联系了起来,说:“人者,政之本也;身者,人之本也;心者,身之本也。”[ 《荆国王文公祠堂记》《陆九渊集》卷19,第268页。]这就揭示了人的存心修身与执政治国的内在关系。

中国传统哲学的根本精神是要确立和解决人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其根据何在?中国先哲把这一根据归之为天道,以人观天、以天证人的思维模式。

宋儒“为天地立心”,这个“心”是什么?

程颢(明道)说:“天地无心,以生物为心。”又说:“天地无心而成化。”天地本无心,但天地生生不息,生化万物,是即天地的心意。因为天地生化万物,只是生生之德的自然流行,并非有意生出这样一个大千世界。所以是“无心”而“成化”。无心而有心(以生物为心),这是人对天地生生之德的亲切理会,通过人的理会指点,天地生化万物的心便显立了。于是,张宗远说“人为天地心”。

在张载看来,“立心”也就是“立天理”之心,因为天理“能使天下悦且通”,从而使“天下”普遍接受仁孝之理等道德价值。张载在《诗书》中说:“天无心,心都在人之心。”所以,这个“立心”的“心”就是恻隐之心,是不忍人之心,也就是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仁所由出的起点。以此马一浮先生总结道:“学者之事,莫要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能如此,乃是为天地立心。”故而,“为天地立心”可以理解为人确立了历史地位,为社会确立精神价值。

在古代,“天地”一词并不专指自然界。儒家经典《易传》中有一个关于天、地、人的“三才”宇宙模式,表明古人倾向于把天、地、人看作一个整体。因此,“天地”也就是“天地之间”的意思,既包括自然界,也包括个人和人间社会。因此,张载把社会涵义的“天地”,也称作“天下”。

中国古代哲学家习惯于从人的存在角度或立场去理解天的存在,以人道去理解天道,反过来又以天道来解释和证明人道,这里,天与人、天道与人道不是二元的,天道始终统一于人道、服务于人道,目的是人道,其思维倾向。

陆九渊最重要的贡献就是“认识了人类之所以为人”。梁漱溟说“除非过去数千年的中国人都白活了,如其还有他的贡献,那就是认识了人类之所以为人。”[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26页。]程子曰:“人之所以为人者,以有天理也。天理之不存,则与禽兽何异矣?”[ 《二程集》,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272页。]张载曰:“学者当须立人之性。仁者人也,当辨其人之所谓人。学者学所以为人。”[ 《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21页。]与理学家“性即理”之说不同,陆九渊认为,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有本心。陆九渊“发明本心”具有强烈的四无依傍、自立自主、轩昂奋发的精神。

陆九渊“人之所以为人”或“人者在此心此理”的意义究竟何在?

第一,林存光引梁漱溟观点论证了它具有“成社会”的功效。认为这让我们真正懂得人与人如何才能“成社会而共生活”这一根本性的人类生存问题。“人与人之间,从乎身则分且隔,从乎心则分而不隔,然卒以身之故,此不陋之心却容易陋起来,故在文化上恒必有其相联相通之道,而后人类乃得成社会而共生活。”“对于他心,只能影响之感召之......所谓人对人的问题,其实就是心对心的问题,彼此互相感召之间,全靠至诚能动”,而且,“必要在人生价值判断上有其共同点,而后才能成社会而共生活”,我们也常说“心连心”,陆九渊“发明本心”,扶持此理,就是让人明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天下一家,痛痒未尝不相关”,也正是要寻求人与人的相联相通,陆九渊认为只有人心之仁才能真正构筑人类“成社会而共生活”的价值根基,陆九渊有言:“自为之,不若与人为之;与少为之,不若与众为之,此不易之理也。仁,人心也。为仁由自己,而由人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也者,固人之所自为者也。然吾之独仁,不若与人焉而共进乎仁。与一二人焉而共进乎仁,孰若与众人而共乎仁。与众人焉共进乎仁,则其浸灌薰陶之厚,规切磨砺之益,吾知其与独为之者大不侔矣。故一人之仁,不若一家之仁之为美;一家之仁,不若邻焉皆仁之为美;其邻之仁,不若里焉皆仁之为美也。“里仁为美”,夫子之言,岂一人之言哉?”[《里仁为美》《陆九渊集》卷32,第435页。]

第二,开主体。陆九渊“发明本心”具有“开辟价值之源,挺立道德主体”以及激发人之向上的深刻意蕴。陆九渊心学为世人树立一种正确的价值观,希望以此引导人们的道德行为,从而构建一种人类美好的共同生活。“古人不求名声,不较胜负,不恃才智,不矜功能,故通体皆是道义。道义之在天下,在人心,岂能冺灭。第今人大头既没于利欲,不能大自奋拔,则附托其间者,行或与古人同,情则与古人异,此不可不辨也。”[《与包显道》《陆九渊集》卷7,第117页。]

陆九渊唤起人们的向上心,不甘沉沦、蒙蔽、陷溺,“区区之志,素愿扶持此理”,“不在利害间”。[ 《与刘伯协》《陆九渊集》卷12,第191、192页。]陆九渊心学指点人心之灵、吾心之良,又治人心之病,陆九渊认为社会之病乃人之心病,他多次感叹人之病:“道在宇宙间,何尝有病,但人自有病。千古圣贤只去人病,如何增损得道。”[《语录上》《陆九渊集》卷34,第457页。]

2、“心”是宇宙之本源,等于“理”。

陆九渊的“本心”把恻隐之心、羞耻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等道德情感直接等同于“仁、义、礼、智”。这种等同,说明人的本心不只是泛泛的道德情感,还是“仁、义、礼、智”等伦理规范。这样,陆九渊的“本心”和“天理”联在一起,这就比孟子的“四端”说更能满足宋代社会的时代需要。

陆九渊认为:“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 《语录上》《陆九渊集》卷34,第487页。]“心”与“理”在作为宇宙的本原上是一致的。这个“心”,与万物之“理”是同一的。万物之理不外是“吾心”的感悟,所谓“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这样,他就把万物存在于方寸之心,把客观的“理”融和于主观的“心”,从而将二者统一起来,然后再把“心”扩大为宇宙的本原。

3、“心”是认识主体。

陆九渊认为“心”是世界的本原,世界万物之理都存在于本心之中,因此 ,返回“本心”就可以认识天下之理,通过“心”可以洞察世界的本来面目,因此,“心”是知觉之心。

4、“心”是仁义之心,指伦理本体。

陆九渊还认为“故仁义者,人之本心也。”[ 《与赵监》《陆九渊集》卷1,第10页。]“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与我者,即此心也。”[ 《与李宰》二,《陆九渊集》卷11,第169页。]“四端”即孟子所讲的仁、义、礼、智四种道德观念的发端、萌芽,陆九渊把它看做是人心的根本。

陆九渊将人心看成是一种道德之心,此心本然地具有道德的“四端”,而且无间于大人与小人。由此推论,既然“心即理”、“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那么,封建的伦理道德也应该充塞于天地之间,人们遵守这种伦理道德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陆九渊所讲的“心”,究竟是指什么心、谁的心呢?是指客观性的人心,还是指他自己主观的心呢?陆九渊的这个“心”包括了他自己的心,朋友的心,千百载之上圣贤之心,千百载之后圣贤之心,自然是客观的“心”了,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那个“我之心”,因为只要“尽我之心,便与天同”。因此,他的这个与“理”等同的“心”,基本上是指作为主观精神的“我之心”。既然自己生来就具有“天之所与我”的“本心”“良知”和“良能”,那么,只要将这种先天的本心良知良能发挥出来,产生作用,就能“尽我之心,便与天同”。在这里,陆九渊不但颠倒了物质和意识的体用关系,还无限制地夸大了主观精神——“心”的作用。因此,陆九渊是一个彻底的主观唯心论者。

三、“心”的要点

一是自立其心。孔孟之学的宗旨可以概括为“仁义道德”四字。宋儒道学不仅将仁义道德看作社会的伦理道德规范,还将它作为宇宙人心的根本,所以,要做圣人,做君子,不做小人,就要做讲仁义无私心的道德完人。

朱熹强调仁义之“理”或“天理”在事事物物之中,人要遵循这种仁义之理的道德规范,就要去“格物穷理”;而陆九渊心学认为“理”在“心”中“心即理”。要认识“仁义之理”,就不必枉费精神,缴绕支离地向外求索(“人精神在外,至死也劳攘”),而要发明“本心”,让心“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这就是《陆九渊集》中多次提到“大做个人”的“下手处”。

陆九渊心学非常重视立心,明心。他说:“心不可汨一事,只自立心。人心本来无事,胡乱被事物牵将去。若是有精神,即时便出便好。若一向去,便坏了。”[ 《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22页。]比较而言,朱熹小心求证,匍匐在万物法则之下;陆九渊则伸入人心深处,强调“先立乎其(本心)大者”。

“明心”,即“发明本心”,“须收拾作主宰,收得精神在内时,当恻隐即恻隐,当羞恶即羞恶。谁欺得你,谁瞒得你?见得端的后,常涵养,是甚次第。”[《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20页。]“见得端的”,然后“常涵养”,这就是做人成圣的次第。“此乃为学之门,进德之地......得其门,有其地,是谓知学,是谓有志。既知学,既有志,岂得悠悠,岂得不进。”[ 《与舒西美》《陆九渊集》卷5,第74页。]

李伯敏(字敏求、好古)说:我想做人进德,却觉得“无个下手处。”

陆九渊先是读了一段《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是下手处。”

李伯敏云:“如何样格物?”

陆九渊答:“研究物理。”

李伯敏云:“天下万物不胜其繁,如何尽研究得?”

陆九渊答道:“万物皆备于我,只要明理。”[ 《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07页。]

陆九渊认为:人求学上进,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伤害了本心。(“大抵学者各依其资质闻见,病状虽复多端,要为戕贼其本心,则一而已。”)只要发明本心,“苟有根本,自能不懈怠不倦,与同志切磋,亦何患不进学?”[ 《与高应朝》《陆九渊集》卷5,第75页。]

陆九渊在象山讲学五年:“多告学者云: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欠缺,不必他求,在自立而已。”[《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4,第462页。]“自存本心”是陆九渊在认识论和道德修养上的“基本功”。因为“心即理”,故认识宇宙、社会、人生的“理”,就只须向内用功,发明本心,不必向外界探求。只要按照“本心”的“理”去做,一切视、听、言、动都是对的。

二是自存本心。陆九渊心学认为人人皆有本心,都是“有心”之人,但这个“本心”有的人一直保存,是“存心”之人;而有的人则会丢失或放逸,而这本心的保存与丢失是区别大人与小人、圣人与凡人的静态标准,也是一个做大人圣人、还是做小人凡人的动态过程。要想做圣人、做大人、做君子,就要存有本心,不能丧失良心。如果存心,就能成圣;反之,如果“失心”“放心”,则会沦为小人。

陆九渊还以“存”来命名自己的书斋,叫“心斋”,并引述孟子的话说“存其心”,陆九渊认为庶民与君子的差别仅仅在于一个“存”字。这一个“存”字,自可使人明得此理,“存”是一条分界线,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又引《孟子》语曰:“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寡矣。”然后,得出结论:“只‘存’一字,自可得此理。”[ 参见《与曾宅之》《陆九渊集》卷1,第4页。]

所以,陆九渊心学一方面认为此心乃“天之予我者,其初未尝不同”,心为人所皆有;另一方面又强调“故孟子曰此乃人人所有,自为斧斤所害,所以沦胥为禽兽。”心又会受到伤害,一旦本心丢失,就会沦陷为禽兽。所以,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有此心;而人所以又有圣贤与凡人、大人与小人、智者与蠢者的区别,就在于“此心”的存养或丢失,因此,陆九渊很自信地说道:“若能涵养此心,便是圣贤。”[《语录下》《陆九渊集》卷35,第512页。]

陆九渊说:“良心正性,人所均有,不失其心,不乖其性,谁非正人。纵有乖失,思而复之,何远之有?”[《与郭邦瑞》《陆九渊集》卷13,第197页。]心和本心,人人都有。如果不失去本心,不违背天性,谁都是正人。即使有乖失,只要认识了错误,求其放心,恢复本心,那离正人君子也不远呀。古往今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凡人和圣人的区别,不在于心之有无,而在于心之存与失。所以,只要不断地立心、存心、明心,就是在做人,做大人,做圣人。

陆九渊强调要“存心”、“守志”,此心要存,此志要守。陆九渊的“存心”“守志”,就是保存初心,守住志向,就是不忘初心,不丢志向。一个人,能否有成就,不但要立志,还要看能不能坚守当初的志向。人生道路不短,历史进程更长,征途漫漫,环境复杂,诱惑甚多,初心常常会被遗忘,志向往往会被丢失。确实,人的志向比世界大,人的梦想比历史远,关键是要保持初心,坚守志向,这是最难、也是最要紧的一件事。

陆九渊强调人要“自存本心”,搞好道德修养。舒琥(西美),浙江奉化人,进士。他跟随陆九渊学习时,“自疑所学艰难支离”,陆九渊就跟他讲了一番道理:“此心之良,人所固有,人惟不知保养反戕贼放失之耳。”人怕也就怕此心受到伤害、放纵、丢失罢了(“人孰无心?道不外索,患在戕贼之耳,放失之耳”)。所以,“古人教人,不过存心、养心、求放心。苟知其如此,而防闲其戕贼放失之端,日夕保养灌溉,使之畅茂条达,如手足之捍头面,则岂有艰难支离之事?”[《与舒西美》《陆九渊集》卷5,第74页。]用“存心、养心、求放心”的方法来涵养德性,日日夜夜、时时刻刻保养灌溉,一开始就要防备和禁止此“心”受到伤害、放纵丢失,就像那手足保护头和脸那样轻易而举。有了这种易简工夫,哪里还有“艰难支离”什么事呀。

什么叫“求放心”呢?

就是找回丧失的“本心”,恢复善性。出自《孟子·告子上》:“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认为“本心”即“良心”,是人皆有之的天赋德性,是人之为善的根源;人之所以“为不善”,并非本性有别,在于后天受“物欲”遮蔽而丧失天赋“良心”。道德修养的根本要求就是“求其放心”,找回那放纵丧失的天赋“良心”。

学生吴显仲是江西建昌南城人,陆九渊有《与吴显仲》书三封,教其为学做人。吴显仲担忧自己“艺能不如人”,陆九渊说:“此甚非也”,值得担忧的是“失其本心”。我看你吴显仲“气质本是质朴淳实,何故如此?”你应该把《论语》的有关章节抄写并放在案头上,“朝夕观省,以改前过。读书作文之事,自可随时随力作去,才力所不及者,甚不足忧,甚不足耻。必以才力所不可强者为忧为耻,乃是喜夸好胜,失其本心真所谓不依本分也。”[ 《与吴显仲》《陆九渊集》卷10,第160页。]陆九渊认为人的一切恶行都源于“失其本心”,所以人的一切修养功夫都在于不丧失本心,而要保持本心。

潘友文,字文叔,人称潘佛子,金华人。分别向张栻、吕祖谦、朱熹、陆九渊求学。淳熙年间任萍乡尉时,碰上饥荒,潘友文赈济有方,“民德焉”。灾年过去后,还让当地人立社仓,为经久计。此事被朱熹记住了。后来朱熹大力推广社仓,陆九渊也极赞赏朱熹的这一提议,积极在家乡金溪推行。陆九渊有《与潘文叔》二封,启其为学要发明本心。“得书知为学有进,甚慰!但所谓怠堕急迫两偏,此人之通患。若得平稳之地,不以动静为变。若动静不能如一,是未得平稳也。涵泳之久,驰扰暂杀,所谓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本心若未发明,终然无益。若自谓已得静中工夫,又别作动中工夫,恐只增扰扰耳。何适而非此心,心正则静亦正,动亦正;心不正,则虽静亦不正矣。若动静异心,是有二心也。此事非有真实朋友不可。”[ 《与潘文叔》《陆九渊集》卷4,第66页。]

他甚至认为,人若要完善自己,可以不必广读圣贤之经传,最重要的是要“自立其心”“自存其心”“求其放心”和发明“本心”。这种向内用功、把心作为认识源泉和认识目的,是其唯心主义认识论和修养论的基本内容。

三是自正其心。“正心”在陆九渊心学里有两层意思:一是“正”为动词性,“校正”的“正”;二是“正”为形容词性,“正确的”“正”。陆九渊说“故心当论邪正,不可无也。”心不可说无,却要论正。

那为什么要“正心”呢?

人心本来人人皆有,且本为澄明,但会被“物欲”和“邪见”遮蔽,一旦蔽于物欲,溺意功利,惑于邪见,就会失其本心,本心之失则如云翳日。所以,就要“正心”,即重新“校正”、“切己自反”,“剥落”物欲与邪见,发明本心,使其“正确”,使人能从利欲中奋拔出来,收敛精神,复其本心,自作主宰,便可优入圣域。

人心不正就要纠正、端正、矫正。

那怎么正心呢?

第一是要有紧迫感。“一有不得其正,则当如救焦溺而求所以正之。”[ 《与傅全美》二,《陆九渊集》卷6,第89页。]

第二要正本清源:陆九渊引用曾子的话说:“尊其所闻则高明,行其所知则光大。”但他接着说:“尊所闻,行所知”的前提“要须本正”。“其本不正,而尊所闻,行所知,只成得个檐板。”[《与张辅之》《陆九渊集》卷3,第41页。]

第三要端正想法,除去害心。“念虑之正不正,在顷刻之间。念虑之不正者,顷刻而知之,即可以正。念虑之正者,顷刻而失之,即是不正。此事皆在其心。”[《杂说》《陆九渊集》卷22,第309页。]“将以保吾心之良,必有以去吾心之害。”因为心不正的原因,是有了害心,有了害心而除去,则良心则不存,正心将不在。如果“吾心之害既去,则心有不期存而自存者矣。”这个害心是什么呢,私欲。私欲越多,存心必少。所以,“君子不患心之不存,而患夫欲之不寡,欲去则心自存矣。”[《养心莫善于寡欲》《陆九渊集》卷22,第438页。]

第四要端正学问,掌握正学正理。“开端发足,不可不谨,养正涉邪,则当早辨。学之正而得所养,如木日茂,如泉日流,谁得而御之?”[《与吕子约》《陆九渊集》卷5,第72页。]“务明正理,则此心之灵,此理之明,谁得而蔽之。”[《与邵叔谊》《陆九渊集》卷10,第157页。]

本文为《斯人此心——陆九渊心学十二讲》第03讲《陆九渊心学的核心问题》第1节《心:什么是陆九渊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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