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鬼压床

鬼压床

仿佛是在梦里,又好像是清醒着的,杨旭又感觉到那团浓浓的黑雾朝自己飘了过来,并将自己全身包裹起来。他想张开嘴喊叫,可是几个拼命嘶吼出来的音符只是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却怎么也冲不出去。他想挣扎着睁开眼,然而全身就像被一块巨石压住一样无法动弹。他希望睡在旁边的夏兰能觉察出自己的异样,并叫醒自己。可是,耳旁传出的却是夏兰此起彼伏、长哼短叹、沉闷悠长的鼾歌。他觉得自己再不醒来就会死去了,在绝望中他使劲地挣扎着、嘶喊着。忽然,压在身上的石头在瞬间一下子分崩离析,他终于从濒临死亡的边缘中睁开了双眼。

从被人俗称的“鬼压床”中苏醒过来的杨旭,好像溺水的人挣扎着游到了岸上,浑身湿淋淋的,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坐起身看了看仍然沉浸在睡梦中夏兰,轻轻地下了床走进卫生间。在镜子前,他仔细打量着对面那个眼睛浮肿、眼圈暗黑的中年男人,疲倦的面容就像在严冬脱去了树叶的光颓颓的梧桐树毫无生气,两鬓不知什么时候又新增长了几根白发,仿佛绿草丛中的几片枯叶,刺目、凄凉、枯竭,让人不得不感叹日子就如同江水一样,一串接着一串,悠悠地流走,再也无法回去了。

坐在马桶上,杨旭点燃了一支烟,猛地吸了口,将烟雾慢慢地从嘴唇、鼻孔中吐了出来。然后,他静静地望着一缕缕的烟雾在空气中轻轻地飘浮、渐渐地消隐。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状况的呢?杨旭仔细地回忆了下,应该快一年了吧!最初是个把月出现一次,然后是半个月、一个星期出现一次,最近一个月的频率竟然增加到每天晚上都会出现一次。他在百度上曾经搜索过,百度中讲:“鬼压床”是一种睡眠的特殊状态,在这个阶段患者的主观意识已经部分觉醒,但支配身体的脑组织依然处于休眠状态,表现为感觉与行动的分离。如果这种症状是偶尔发生的,属于生理性改变,一般不需要刻意处理。只需进行生活节律的调整,在生活中避免过度劳累及情绪波动,症状就会逐渐减轻。但如果这种症状是频繁发作的,则要考虑可能是神经系统或者精神心理方面出现了问题,需要进行相关的治疗。

为此,杨旭曾经多次到医院分别进行中西医的调理和治疗,但均无明显效果。由于睡眠不好,他不仅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记忆力、注意力和判断力已大不如从前,而且皮肤也开始渐渐衰老,甚至经常出现郁闷、焦虑和爆操的情绪。

接连抽了两支烟,杨旭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5点钟了,他此时已经没有了睡意,便简单冲了个凉,然后到厨房烧开水泡好茶,玩了会手机,眼看天色已亮,便给自己和夏兰煎了两个鸡蛋,将昨天准备好的馒头放在了锅里用小火蒸着。快到8点时才给自己泡了杯牛奶,吃过早餐后对还赖在被窝里不想起床的夏兰说了句:“早餐在锅里,我上班去了。”便出了家门。

早已经是莺飞草长的三月了,小区内和街道两旁的樱花树枝上绽放了满树火红,宛若点燃的烽火,在枝头上窜了起来。走入办公室,杨旭如平常一样先是翻开工作日记本,看看今天的工作安排和重点要做的事。这已经是他近三十年职业生涯中养成的习惯,每天下班前要将本日的工作做个小结,将第二天要办的事列个计划,其中重要的事项下面还会用签字笔重重的划一条横线。而在第二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工作日记本,除了看看按照计划要做的事外,如果有补充或暂时增加的事项还得记录在上面以免遗忘掉。

如果有人此时站在杨旭面前,就会看见他一脸的愁容,五官就好像让人揉破的抹布挤成了一团。显然,今天他要做的事情不少。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从五楼上俯眺街道上风驰电掣的车流和匆忙的人群,一种对生活的无奈和对自由的渴望的表情在脸上奔走着,像河上无人掌舵的小舟,只能随波逐流却做不了自己。想当年,年轻的杨旭也是一个爱做梦、兴趣广泛的阳光青年,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为了养家糊口不仅放弃了曾经的梦想和爱好,还得像一台缺油的机器不知疲惫地转动着。

上午10点刚过,正在忙碌的杨旭忽然接到了在省城上大学的宝贝女儿的电话。“老爸,给我打点钱嘛!”电话那边女儿娇滴滴地说道。

“不是刚给了生活费了吗?怎么又没钱了?”

“不是春天到了嘛,我与同学约好这周末出去玩,还打算买条新裙子。爸,你可就一个宝贝女儿,总不能委曲了我吧!”

女儿娇滴滴的声音让杨旭心里一下子酥软了起来,他问道:“你要多少钱?”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地回答:“1000元,我只要1000元。”

“好吧,我一会儿通过微信发给你,你与同学出去玩一定要注意安全,钱不够再告诉老爸,千万不要在生活上亏待自己了。”

放下电话,杨旭便通过微信向女儿转去了2000元。转完帐后他无可奈何的苦笑了下,心里对自己说“谁让自己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呢?看来这个月又要过紧日子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中午,按计划今天要约请客户汪老板一起吃午餐,顺便洽谈一笔生意合同的签订事宜。12点15分,杨旭准时来到了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刚点完菜便抬头看见一男一女的两个中年人从门外朝自己走了过来,那男人穿着浅灰色西装,眉毛浓黑、相貌堂堂,看似沉稳干练。他身边的女人气质优雅,身穿一袭红色的风衣,宛如一团流动的火焰,让人耳目一新。

俩人刚落座,汪老板望了一眼杨旭额头上的皱纹,两鬓间的飞霜,疲倦的面容和浮肿的眼睛,诧异地问道:“老杨,几天不见。怎么身体不舒服?”汪老板“下海”经商前是中学教师,他身边那位气质优雅的女士是他的夫人,也是教师出身。与一般的商人相比,便少了些重利轻义、唯利是图和趋炎附势的习性。因此,尽管只是生意场的伙伴,但多年下来他们之间却有了一份朋友间的情意。

杨旭叹了口气,将最近一年,特别是近一个月来失眠、半夜遭遇“鬼压床”的事情告诉了汪老板。听了杨旭的叙述,汪老板叹了口气,他喝了口饮料,望着杨旭瘦削、蜡黄和布密皱纹的脸,慢慢说道:“老杨,你可能是压力太大了!我们这样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又是生活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如果不学会自我心理调节和自我缓冲,很容易被那些来自经济、夫妻感情、人际关系、工作压力等方面带来的各种忧愁、烦躁、苦恼的负面情绪纠缠,造成精神压力。就说我吧,有车有房,事业发展也挺不错,按理没有烦恼吧!可是这些都是表面的。现在生意场上的竞争是龙争虎斗、危机四伏,哪个商人不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汪老板以水代酒敬了一下杨旭,然后接着说道:“不过,老杨啊。压力归压力,烦恼归烦恼,日子要过的轻松和快乐,还得凡事想开点。比如,萨特是法国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一生可谓功成愿遂,常人最企望的两件事,爱情的美满和事业的成功,他几乎都毫无瑕疵地得到了,但他在垂暮之年却说:‘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同时它又让我认识到这没多大意思。不过你有什么办法?'”

果然是教师出身,汪老板一席话让杨旭茅塞顿开。随着年龄的增加,深植于传统文化和道德土壤中长大的杨旭,这些年愈来愈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横跨着一道被撕裂的鸿沟与深渊。也许他应该像加缪笔下那个备受争议,生命的热情已然消耗殆尽的“局外人”默尔索一样,以近乎麻木不仁的冷静与超然来抵抗这个异化与信仰跌落的世界,以及生活强加自己的种种烦恼。他举起手中的水杯对汪老板说:“听君一席话,胜过十年书。我敬你一杯。”

放下杯子后,汪老板吃了口菜继续对杨旭说:“老杨,到了我们这样的年龄,做人做事不认真不对,太认真也不对;不执著不对,太执著也不对。《史记·外戚世家》云:‘浴不必江海,要之去垢;马不必骐骥,要之善走;士不必贤世,要之知道;女不必贵种,要之贞好。'世间的事不求最好,只求合适,平平常常、自自然然就好,烦恼自然就少了。”

见杨旭不住的点头,汪老板从手腕上取下了一串佛珠递到了杨旭面前:“不是迷信,一切唯心造,信则灵不信则不灵。这串佛珠是前年被一位高僧大德加持过的,你戴着说不一定还真有效呢。”

可能是心理作用,戴上汪老板说的这串被高僧大德加持过的佛珠,杨旭竟然真的感觉自己身心都轻松了许多。

下午5点钟,下班的铃声响过后,杨旭如往常一样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回家,却忽然想起有好几天没有到敬老院看望母亲了。杨旭在幼年时便失去了父亲,是母亲含辛茹苦独自把他抚养成人,还供他上了大学和成家立业。杨旭结婚后本来是与母亲住在一块的,但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就多不和,长期住在一个屋檐下远香近臭,总免不了牙齿咬到舌头。一个是妈,一个是老婆,两头都得罪不起,两边都要讨好,苦就苦了杨旭,如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最后还是母亲主动提出自己住到敬老院去。虽然杨旭万般不情意,但还是无奈的同意了母亲的要求,只希望过段时间再慢慢劝说母亲和妻子改善关系,再接母亲回家。

从杨旭所在的公司在敬老院的路上,有一条热闹的街道,沿街到处是设摊摆点的商贩露着笑容在高声地吆喝,向行人兜售生意。杨旭停下脚步拐进一家小超市,买了母亲爱吃的燕麦片、芝麻粥、酥饼和几根香蕉,提在手上继续往敬老院走去。在快到敬老院时,他看见母亲正站在敬老院的大门口,摇晃着单薄的身体往自己的方向张望着。阳光下已经年过八旬的母亲,稀疏的头发上似乎披了一层白白的霜。岁月将母亲吹老了,吹走了黑发留下了白发,吹干了皮肤留下了皱纹。最后,还不知什么时候会把母亲吹到另外一个去处。“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对《论语》中的这句话杨旭是熟稔于心的。看见母亲枯瘦的身影,他不由鼻子一酸,眼圈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看见杨旭,母亲迈着蹒跚的步伐,摇晃的身体,就像小时候他放学后在家门口看见母亲终于下班回家时的心情一样,兴奋地朝他走来,他忙快步迎上前去,牵着母亲粗糙的手,走进了敬老院。进到房间,母亲一边责怪杨旭不该花钱买东西,一边关切地打听家里的情况。她问道:“夏兰呢?夏兰怎么没来?”

“本来说好一起来的,但她们单位临时有事需要加班。她让我告诉你要注意身体,下星期再和我一起来看你。对了,她还说要是这里住着不习惯,就干脆搬回家去。”杨旭将在来时的路上就编好的话说给母亲。果然,母亲听了像小孩一样高兴地笑了起来,忙剥了一根香蕉喂到了杨旭嘴里。

离开敬老院时,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杨旭一边往家走一边在肚子里编造回家后对夏兰要说的话。总之,在母亲面前说妻子的好,在妻子面前说母亲的好,这是他这些年来为尽量缓和婆媳之间关系而努力做的事情之一。

在敬老院陪母亲吃过了晚饭,聊了会天,看了会电视,天已经不早了。回到家时,夏兰已在卧室里唱起了沉闷悠长的鼾歌。杨旭斜靠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玩了会手机,然后简单的洗漱后便准备上床休息。在脱衣服时他忽然看见手腕上那串汪老板送的佛珠,便将它从手腕上取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床头柜上。一切唯心造,他想起了中午汪老板在饭桌上对自己说过的一席话,“做人做事不认真不对,太认真也不对;不执著不对,太执著也不对。”也许那所谓的“鬼压床”真的是自己精神心理方面出现了问题。他躺在床上,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和下来,呈现出一种空的状态。不一会儿一阵阵困意便袭了过来,在他闭上眼睛在那一刻,他想今晚也许真的会睡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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