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要过年了,小时候在老家过年的画面,电影镜头一样在眼前闪过。
记得那时候,是盼着过年的。有时是刚过完中秋不久,就开始盼着了。因为地里的棉花开好了。奶奶说:上午和你妈去南坡拾棉花吧,等到过年,给咱家小丫做一件花棉袄。听完这话,心里就美得不行了:想象着穿了碎花的新棉袄,戴着集市上买来的红的绿的花儿。对了,还有集上图书馆里的小人书,草扎上的冰糖葫芦。于是赶紧答应,欢天喜地随妈妈拾棉花去。
然后在某一个午后,忽然想起过年这事,问奶奶:奶奶,还有多长时间过年啊?奶奶笑眯眯看着我,掐着指尖:我想想啊,嗯,十一月,腊月,还有五十多天。啊?那么久啊!看我失望的样子,奶奶就笑:五十来天,也就是一个多月,过起来也快呢。
可不,仿佛就一眨眼,腊月就来到了。奶奶说,一进腊月门,都是好日子儿。但人们很像忘记了过年这事似得,依然忙忙碌碌的,好日子就悄没声地滑到了腊月初八。通常是吃早饭的时候,爷爷(也或者是爸爸)就会说“今天腊八了呢。”“哟,先腊八了吗?”奶奶接茬说。等饭后收拾完,奶奶端出蒜簸箩,我和妈妈围过去,一起剥蒜。白白胖胖的蒜瓣,养在盛了老醋的玻璃瓶子里,看起来美轮美奂。等到春节时吃饺子,那醋是酸中带辣,那蒜瓣就色如碧玉啦。
下一个节目就是挑豆子。黄豆,绿豆,红小豆,豇豆,黑豆,大青豆。逐一挑出里面散碎的豆荚和小石子,倒在小盆子里,舀水泡上。然后找来秋天树上打下的红枣,找来自家地里长出的花生。再加上几把米。大米小米江米。如果凑巧呢,就拿出莲子,葡萄干。或者当场现砸几个核桃,一起丢进小盆子里面。中午做饭,提前一个小时,把小盆子里那些琳琅满目倒进大锅里,加水点火。直到那些香味悄悄地,继而喧哗地在屋子里,院子里萦绕。
大约也就从这一天起,人们仿佛都想起了要过年似的,空气里的年味儿浓起来,集市上也热闹了起来。猪市牛市菜市粮食市衣服市,都熙熙攘攘的。卖米的买面的,推车的担担的,卖葱的卖蒜的,卖包子的紧挨着卖春联的,卖茶叶的旁边新加了卖鞭炮的。也有卖花的,一家两家的样子,是水仙花。打着苞儿,亭亭玉立又羞答答的。熙熙攘攘里,日子飞快地跑啊跑,一跑就跑到了腊月二十三。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把腊月二十三喊做“小年”,大约是告诉人们快点准备过年而举行的一次预演吧,但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喜庆的日子也是我家小弟的生日。这个日子,还特别不允许浪费。怕灶王爷知道了,带这消息报告老天。我们家是节俭的,但吃饭前,还是恭恭敬敬先敬神仙。妈妈说灶王爷不容易,烟熏火燎的一年了,先敬敬他老人家。
然后是准备年货,买进卖出的。买爷爷爸爸弟弟们的新帽子、奶奶妈妈我的新围巾,还有新的碗和筷子,茶壶茶杯,家里旧了或者坏了的日用品,新的香皂,手巾。买了来,放在橱子里,过年才拿出来用。但是买的过程我们就很享用了,叽叽喳喳的说着笑着,评价着想象着。很快乐。
一般是腊月二十五左右,各家各户大扫除,辞旧迎新。开始打扫屋子:把八仙桌子抬出来,把房子里七七八八的杂物拿出来,放在天井里的枣树下。爷爷用竹竿绑了扫帚,头上裹了毛巾,披件旧衣服,把经年的蛛网、灰尘一一扫下。房子焕然一新,心情也跟着雀跃了。麻雀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喜鹊在榆树顶上叫着,天空阴沉,但心情明媚。
空气里,忽然闻到谁家院子里飘出来的年糕味道了。然后是新馒头的麦香味道,年豆腐的豆香味道。猪叫得声音也响起来了。那是邻家在杀猪。几个壮年男劳力抓猪的时候,那猪嗷嗷叫得很绝望。这些有灵性的生命,也许明白了自己大限将到。从抓到杀到变成一块块的肉,用不了一上午。那时候的猪肉真香啊,一家煮肉,周围的邻居都能闻到。而且,肥肉是时尚。集市上买肉,都会跟一句:多给点肥的啊,炸东西用。
把腌在咸菜缸里的豆角捞出来,把腌着的扁豆捞出来,把腌香椿芽的小坛子搬出来。把买回来的藕放在锅子里焯一下,把收拾好的带鱼切成均匀的块段,准备好了面粉和鸡蛋,准备好了五香面和细盐。看着火候成了,把这一年的富足一一炸起来。浅黄,金黄,褐黄,哪一种黄都是香得能掉了下巴。
忙到大年三十,中午熬白菜粉条猪肉汤,再摆上雪白的馒头和金黄的炸鱼炸藕,各种的香味掺杂,共同组成舌尖上的童年记忆,那么美那么香,那么温暖。
傍晚时分,天光稀微,爷爷会点了香,去村子西头请故去的先祖们回家过年。先祖们在家过年,我们小孩子被告知不要乱跑乱说话,香在香炉里点燃,烟气袅袅,空气里萦绕着松香的味道。气氛骤然就神秘严肃起来,望着为先祖们留坐的空椅子,我们小孩子心里还是有畏惧的。
那时候没有电视,一般晚饭后玩一会就去睡觉了。但一夜几乎都睡不好。因为鞭炮声此伏彼起,我们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拿被子捂住耳朵,继续迷迷糊糊地睡,直到被妈妈挨个推醒。揉揉惺忪的眼睛,再被要求揉揉鼻子。然后穿上妈妈拿着的崭新的衣服,洗脸梳头,放鞭炮吃水饺
吃过水饺,天色微明,拜年仪式开始了。先是爷爷奶奶依次给列祖列宗磕头,然后是爸爸妈妈给爷爷奶奶拜年,最后轮到我们小孩子,要求跪下先给祖先磕三个,然后再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磕头拜年,同时嘴里还要说着:这是爷爷的,这是奶奶的,爸爸的,妈妈的。说实话,我是不喜欢给人磕头的,心里尊敬就是,真要弯着腰撅着屁股磕头,对于女孩子,总觉得不雅观。所以,这个仪式我大多时候想法逃掉,家里倒也不勉强。
街上的人多起来,笑语喧哗的。那笑声跑进了我们家,是我们家族的哥哥姐姐们,穿戴一新,活力四射的。然后我们就加入这拜年的大军,浩浩荡荡去大奶奶家,二奶奶家,三奶奶家……依次去拜年,一家一家的。呼啦啦一屋子人,有磕的,有看的,但瓜子糖果炒花生还是都装满了口袋,不磕头的也有。等半个村子转下来,太阳都升得老高了,街上的小孩子们多起来,跳房子的,踢毽子的,丢沙包的,也就雀跃着加进去。近中午,有鞭炮响起来,应该回家吃饭了。才想起还有许多家没去拜年。好在大人们都会互相拜年,没人会怪罪小孩子们的。
这一天是自由的,可以不写作业,不做家务。满村子里跑着玩都行。但是在黑天之前必须回家。看爷爷拿了香和烧纸,去送先祖。这年算是过去,心里也蓦然轻松起来。
这种轻松和愉快继续在后来的两周内。因为接下来就是四面的走亲戚了呀。姑家姨家姥姥家,表叔表哥表大爷,姨奶奶舅奶奶姑奶奶。亲戚们平时各忙各的,春节闲了农事,正是走亲戚述亲情的好时光。物质的贫乏并不代表亲情的生疏,有时候,一圈子亲戚走下来,装在提兜里的点心都碎成指甲盖大小的沫沫了。但心里却是走亲戚的满足和幸福。亲情浓郁,人性芬芳。
正月十二左右,就有村子开始踩高跷,舞龙灯。这些乡村自发的演艺人员,是演员,更是农民。他们农闲时候,自发组织起来,演绎着心里的希望和梦想。带给这片土地质朴的文化氛围。四邻八村的农人们,都当起了观众。尤其是我们这群小孩子,是天然的追随者。在没有电视,电影很少的年代,那些叔叔大爷们的演艺,带给我们另一个世界。至今想起来,都记得踩高跷的鼓点,是一位爷爷敲打的,很有节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昂高亢,振奋人心。是冬日农村鲜活的记忆。
这样的节日会有许多的故事发生,我们村的一位奶奶,据说当年就是看上了踩高跷的那个俊小伙,而终成眷属,直到老成了奶奶,两个人依然恩爱。后来看古书,知道古代元宵节也热闹。武的有李逵元宵夜大闹东京,文的有一大堆的诗词,丁零当啷在春风里流淌“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元宵之与老百姓,就是团圆幸福热闹喜庆,就是有声有色有滋有味。
但无论如何,元宵节是春节这场大戏的压轴者,是钢琴上最后一个高音。因为元宵过后,小孩子们就要开学了,大人们也整理好一年的心情,准备下田劳作,奔走做事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节是春天的使者,带着一路春风而来,身后是数不尽的花儿朵儿,数不尽的希望和憧憬。新的一年,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