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初春,北方平原上的草木还没有发芽。我放学回家走进院子,一闻那清汤寡淡的味道,不用问,就知道晚饭依然还是大锅煮玉米馇、土豆拌大酱。
母亲那时刚过四十岁,正是一个乡村女人最能干的年纪,过日子的心盛着呢。父亲是村支书,只要他不回家,母亲就总是舍不得用油做菜,她带着我们几个孩子,饭桌上不是咸菜就是大酱。
东北人餐桌常见的小菜蘸酱
过了二月二,小孩子身上挂的“龙尾”(一种用秸秆加彩纸制作出来的手工小饰品)刚摘下去,家家户户就开始烀豆子了。黄豆是大酱最主要的原料。母亲从一捆捆高粱秸上折下顶端最细长的秆,密密地排在一起,用线缝结实,再把边缘用镰刀削整齐,或圆或方。新制作出来的盖帘像小型竹排一样,平展密实,泛着乳黄色的光泽和淡淡的谷香,母亲就用它来“溜豆儿”。
一大笸箩黄豆放在炕沿上,另外准备一只盆子,母亲拿起盖帘,顶端戳进盆笸箩,然后竖起,稍一倾斜,又大又圆的黄豆就顺着秸秆的纹理骨碌碌溜下来,掉进盆子。这些溜出来的豆粒浑圆饱满,留作豆种或者发黄豆芽。不多时,笸箩里的好豆基本被挑出去,剩些品相不好但不影响食用的,如兔嘴儿、破瓣儿的,就用来做大酱了。
在东北的天气里,一年之中有半年寒冷,从十月深秋到来年五月,家家户户在过去是没有青菜的,冬天吃的除了地窖里存储的白菜、土豆,再就是酸菜和咸菜、大酱。这是一方天气和地域的产物与选择。在我的老家东大荒平原上,昼夜温差大,肥沃的黑土地上盛产优质黄豆,这也是做出好吃的大酱的根本条件。一户人家可以没有大米白面,但绝不能没有大酱。酱对于庄稼人来说,就像鱼儿离不开水,鸟儿离不开空气一样。无论一年四季寒暑更迭,餐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那碗忠实的大酱。
二月里烀豆子,这是世代传下来的“老令儿”。母亲把挑出来的黄豆用温水淘洗干净,放进大锅里,添加合适比例的水,基本都要没过黄豆表面,小火慢煮。煮的过程中敞着锅,用笊篱不停翻搅,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每一颗黄豆粒都吸饱了水分,大了一倍,这时再盖上锅盖,用纱布蒙严,小火烧开,继续焖煮。
又煮了两三个小时,豆子才熟透了。母亲盛出一碗,撒上盐面、葱花,点两滴香油,这就是拌盐豆,口感细面,不如炒豆香脆,我并不觉得如何好吃。但母亲每年都要这么认真拌上一次,即便不好吃我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后院程家的手摇式绞酱机此时很是抢手,母亲提前打好招呼才借了来。烀好的豆子必须趁热绞碎。我和哥哥姐姐一起上阵,我用小勺添豆子,哥哥动手晃动摇把子,姐姐端着盆子接。豆子磨出来后细腻得如同黄泥,冒着热气,倒在支好的炕桌上。母亲撸起袖子,反复用力搓揉,团成长条块状,俗称“摔酱块子”。
这是个力气活儿,一般人家都是男人干,可我父亲常常不在家,母亲承担了家里绝大部分的活计。她在炕梢垫几块砖头,上面铺一张长长的秸秆帘,再垫几张报纸,把“摔”好的酱块子放在上面,等待发酵,也叫“隔一隔”。酱块子需要一定的温度,所以只能放在住人的室内。一个多月后,酱块子颜色变深,通体干硬,表面裂口,长出白毛、绿毛,味道非常大,很呛人。这也是酱块子最难看和难闻的时候。母亲说我小时候矫情,一看到这么丑的酱块子,就捂着鼻子跑,嚷嚷着说,“我可不吃今年的酱,我吃去年的。”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常年吃惯了土豆拌大酱的肠胃,非常渴望能吃到细粮。我幻想着吃上香软的白面馒头啊花卷啊,可惜总也吃不到。有一天家里来客人,母亲罕见地蒸了一锅煊腾腾香喷喷的花卷。弟弟拿了半个花卷跑到门口边吃边玩,不提防后院的一个愣小子跑过来,一把抢走花卷,弟弟抢不过,哭了几声。姐姐在一旁看见那男孩是她同学,气愤不已,便告诉了我。我捡起半块砖头扔了过去,谁知竟砸中了,那男孩耳朵被砸破了皮,流了血。他嚎哭着抓起砖头用力砸向我。我因心生内疚,竟站住不动,任那块砖头砸过来,就是不躲。姐姐一溜烟跑回家去喊人。父亲跑出来时,正巧看到砖头带着风声,擦着我的衣服落在脚边,只差一丝没有砸到我。
第二天,姐姐在学校上课间操的时候,李老师对她说,“你妹妹真狠啊,看把人家耳朵都打出血了。”姐姐为此很是羞愧,回来对我说起,我茫然无语。
当然,酱块子长出白毛、绿毛不过是发酵的必要过程,说明“隔”好了,如果不长毛,反倒是不行的。两个多月后,农历四月份,大地回温,阳春暖阳,就到了下酱的日子。哪天下酱是极有讲究的。东大荒的庄稼人按照“老令儿”一般选择初八、十八、二十八,比较简单粗暴,而现在则更加细化,讲究起了“五行”,也就是根据金木水火土来掐算。大酱属水,最不能选的是土日子,恐防下出来的酱有“土腥味儿”。其次不能选的是火日子,据说这天下出来的酱会干。最好的是金日子,因为金生水。当然,这都是乡亲们的说法,真假无从考证。
选好了日子,母亲在阳光下把已经“隔”好的酱块子用刷子蘸清水刷上三四遍,刷净后,用菜刀剁成小碎块,放进干净的大缸里。做一次大酱要吃一年,不能下少了。母亲每年都下五十五斤黄豆,每斤黄豆配五两半钱的大粒盐,再加凉白开水。酱块子非常硬,被水浸泡后,稍许变软,再一块块用手攥开、捏碎,用一根木耙来回搅拌“打耙”,杂质便都浮上来,形成灰蒙蒙的一层浮沫,用勺子撇出去,又叫“撇沫儿”。此后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每天早晚重复着这几个动作,直到把杂质撇得干干净净。中间还需要过一遍筛子,过滤出实在攥不碎的渣子,此时的酱块与水交融,逐渐变得细腻。
前院有个新媳妇,刚结婚时不怎么会下酱,因大粒盐颜色发黑,用水洗后,把洗盐水直接倒掉了。结果那年她下的酱太淡,没几天就发酵,不多久整缸酱都变酸了,没法吃,只能喂猪。新媳妇哭了好几天。那年她跟左邻右舍要了一年的酱吃。母亲传授她经验,告诉她洗盐水要沉淀一下,待黑色杂质沉底了,要将上面清澈的部分继续倒入酱缸,保证咸度,这样才能长久不变酸。
许多人家都把酱缸放在院子里,或水井旁,这里地势开阔,阳光充足。有的人家在缸上蒙一块布,四角系上铁钩、石块等重物垂下去,但缝隙处往往容易进苍蝇。手巧又能干的母亲则把白面布袋洗干净,裁成圆圆的一片布,用针线绷在竹圈上,竹圈与布之间再塞进去一层薄薄的棉花。这样做成的“酱蒙子”扣在缸上,操作简便,严严实实,别说苍蝇了,连蚊子也飞不进去。
在东北乡下,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有一口酱缸。
有一年秋天我从城里回老家,恰逢父母去田里收玉米,门上着锁。我走到酱缸前,搬下上面扣着的大锅,从里面拿出钥匙。这是我们家里谁都知道的“秘密”。
一个多月后,经历过连番蜕变的大酱,在阳光持久的温暖照射下,终于发酵成功,再“打耙”时,便飘散出清新的好闻的味道。发好的大酱颜色褐黄,新鲜干净,浓淡适宜,盛进小碟子里,再配以农家五月菜园里新长出来的绿叶小菜,那种特殊的酱香,早已化成生命的一部分,融入每一个东大荒人的记忆基因。
一九九九年夏天,我家里经历了一些挫折,经济陷入困境。彼时家中缺钱少米,弟弟不知情,打电话说要带同学回来吃饭。十几个小伙子啊,我和母亲都很发愁,不知用什么饭食招待。后来,母亲拿出仅有的一点钱去买了五斤羊肉,包了顿羊肉馅饺子,至于菜,就从园子里掐了一盆黄瓜、小葱、香菜,母亲又炒了一大碗肉酱,总算是圆了场面。没想到小伙子们直呼好吃,临走有个小伙子跟母亲要了一罐大酱打包带走,说母亲做的酱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酱。
父母已于去年秋天来城里生活,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家里那个大酱缸。搬家那天,母亲与几个邻居,还有前院的大奶在秋天的晨风中依依惜别,两个古稀老人紧紧拉着手,眼里闪着泪花。母亲嘱托大奶,请她帮忙照看园子里的酱缸,刮风下雨时给盖上防雨的大锅……
大酱是黑土地宽厚的恩赐。它在制作过程中没有放任何添加剂,却一两年也不会变质,支撑着庄稼人熬过漫长的寒冬。如今大酱早已不再是东北人的餐桌必备,但它的特殊性却无可替代,它已演绎成许多道东北菜中的灵魂式存在。诞生于东北的大酱,是这方水土最原始的味道,是这片平原最严寒中的坚守,带着粗糙与浓烈,带着阳光与温情,与故乡同在。
作者:周静
文:周静图:周静编辑:谢娟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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