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列恰科夫美术馆,大师们的肖像|艾平

特列恰科夫美术博物馆外面的特列恰科夫塑像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特列恰科夫美术馆坐落在莫斯科河畔幽静的步行街深处。我来的那天,正值初雪放晴,白雪和金色落叶把暗红色的建筑和蓝天涂抹成一幅画。十九世纪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的经典之作大都收藏于此。

我终于看见了勃拉兹作于契诃夫38岁那年的《作家契诃夫肖像》(下图)。一时间,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戏剧家、医生和乡村教师的全部气质——高尚、怜悯,深邃而忧郁、冷静又热忱,儒雅而平易近人,尽显于画框之外,温暖地照耀着我。

契诃夫在世上仅生存了四十四年,但是他的人格和智慧却达到了完美。许多年来,无论在什么地方,一见到这张脸,我都会感到熟悉和亲切。正如高尔基谈到契诃夫时所说的那样:“他使我们懂了什么是幸福及生活的意义。”

从小时候读《万卡》,担心第二天万卡的信会落到鞋匠阿利亚手里开始,到大学毕业时小果同学在哈尔滨旧书摊上找来《纪念契诃夫专刊》,尽心尽意地送给我,直至现今的书桌之上,契诃夫的作品一直陪伴着我,这种敬爱从未减退。那本《纪念契诃夫专刊》1954年出版,真丝封面已经毛边四起,线订的内页有几张已脱落,唯有封面上郭沫若的题字金光闪闪。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毫不费力就从身边的书海中把它找了出来。这本书里有契诃夫和托尔斯泰、青年高尔基、莫斯科大剧院的演职员们的珍贵照片。和照片比,眼前这幅肖像画与契诃夫的相貌有些不同。然而俄罗斯乃至全世界的读者,都有默契似的接受了勃拉兹画中的这个契诃夫。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1991年排演过契诃夫的四幕生活情景剧《海鸥》,里面的人物之一、作家特里果林一望可知,是根据这幅肖像画来造型的。我和两位鲁迅文学院的同学一起观看了这出戏,被那场动人心魂的演出深深地打动了,以至于返校的途中各自沉默。许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剧中那只洁白的海鸥和猎枪一起出现的情景,耳边不时响起契诃夫的声音:“又少了一只美丽的,惹人喜爱的生灵,而两个傻瓜(指自己和画家列维坦),却回家去吃晚饭。”

在椴树林掩映的梅利霍沃庄园,契诃夫写出了《海鸥》《第六病室》《农民》《套中人》等名篇,但是他的大部分时间不是用来写作的,而是每天亲自把一座古旧的铜钟敲响,叫全家人开始干农活,然后自己去栽树和料理那些成长着的树木。1892年霍乱来临的时候,他不怕传染,重操旧业,每天给几十个农民义务诊治。他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却出钱办了三所学校,并亲自当校监和先生。在他的话剧《海鸥》上演,他已经疾病缠身的日子里,还把这部戏的收入投到了乡村学校的建设里。他太累了,不知道后来得病是不是与这段生活有关。我有时会突然想起——那些洗净了脸和手,第一次坐在教室里,怯生生的大眼睛满含几辈人渴望的农奴之子,许多年之后长大了,成为一个品行端正的读书人,或又被命运安排做了一个含辛茹苦的农民,是否还记得在开学的那一天,学校里那个会看病,又教他们读书,性情随和,人人都和他谈得来的先生。

我的一位同行,从俄罗斯归来,告诉我当年契诃夫创办的乡村学校的黑板上,仍然写着这样一句话:“孩子们,上学吧!你们不是早就想读书了”——这是开学的时候契诃夫对孩子们说的话。

如果不细观看,人们不会发现这幅肖像画中的契诃夫已经十分消瘦,他的前额有深深的皱纹,两只手简直像苍白的树枝,此时肺癌已经潜伏在他的体内了。他戴着夹鼻眼镜,应该刚刚停止案头的工作,坐在门廊里,目光平视前方,神情无比坚毅。勃拉兹抓住了智者深思的时刻,让他的精神永远栩栩如生。

契诃夫生前就喜欢这样坐在庄园的白色门廊里欣赏周围的一切,静悄悄地思考,尤其在落日时分。屠格涅夫曾对他说过——你这个人很适合落日时分。

在展厅中,我不仅看到了列宾的多幅旷世之作——《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托尔斯泰肖像》《伊凡雷帝杀子》《查波罗什人写信给土耳其苏丹王》,还有意外的惊喜——我竟然看到了克拉姆斯科依1876年所作的列宾肖像(下图)。

列宾有着平民背景,是一个乌克兰屯垦士兵的儿子。父亲和祖父都有过贩马经历,他曾跟随父辈沿着伏尔加河四处奔走,见识过库尔斯克省蒙昧的宗教行列,也很理解各种底层小人物的善良、可怜和悲哀。列宾幸运的是,他一来到彼得堡就遇上了刚刚退出皇家学院的克拉姆斯科依,那时克拉姆斯科依的麾下正集结着一群思想冲破牢笼的青年画家。经过理性选择,他还是进入了皇家美术学院,开始了正规的基础技法训练,但他不屈于保守的教学,经常带着自己的习作,去请教克拉姆斯科依。他所画的毕业作品《伊阿亦拉女儿的复活》是按学院的命题,运用传统技法完成的,却充分地体现了现实主义的艺术主张,把自己童年时姐姐之死的痛苦真实地再现在画面上。

就在同时,他在彼得堡的涅瓦河上,看到那些把纤绳勒入血肉的纤夫,为了生存听由命运的安排,用肉体拖着沉重的货船艰难地移动脚步。那是一个腐朽的时代,一方面是权贵阶层的荒淫贪婪,一方面是底层百姓的苦难深重,他不由心潮起伏,意气难平,从此把笔触指向对现实的批判。经过三年的深入生活,列宾画出了《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幅伟大的作品把历史留在了艺术的永恒中,也让我们记住了伊利亚·叶非莫维奇·列宾的二十七岁。

在观看这个展览之前,我想象中的列宾和另一位俄罗斯历史画大师苏里科夫,一定是高大健硕、膂力过人的样子,觉得只有如此才能和他们那些气势磅礴的作品相匹配。此时,如果我们不看作品标题,无疑会把克拉姆斯科依笔下的这个清瘦甚至略显稚嫩的青年,认作契诃夫笔下的乡村教师,或者是雅罗申科笔下的大学生。唯一不同的是,画面上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超越了年龄的从容坚定。

克拉姆斯科依的这幅肖像画的是刚从法国留学归来的列宾。十九世纪下半叶,法国是世界美术的策源地。对俄罗斯来说,像列宾这样有经历又有成就的青年才俊可谓凤毛麟角。画面上有两处细节透露出更多的信息——洁白的衬领,细细的怀表链,说明列宾在衣着上对绅士风格的崇尚。十九世纪的俄罗斯知识分子身上大都有一些西方绅士观念,诸如服务公众的道德意识,坚定内敛的性格,即使处于极端困难下也不改变的信仰和为人的谦恭温情。

列宾的一生荣誉等身,但青年时代形成的艺术主张从未改变。就连他的老师克拉姆斯科依也有被金钱打倒的经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显得怪里怪气,作画的时候也要穿着镶有绸缎襟子的长礼服、最时尚的鞋子和大红花袜,为了五千卢布,任由达官显贵们用马车拉走,去为他们作附庸风雅的画像。在1901—1903年,列宾接受了官方价格不菲的合同,创作巨幅群像《国务会议》。即使这样,列宾照旧坚持自己的批判现实主义创作观,在他笔下,那些达官显贵并没有被美化——有的装模作样,有人妄自尊大。岁月荏苒,这幅画果真如画家所愿,成为了那个时代真实的写照。

列宾也受过打压和威胁,在《伊凡雷帝杀子》展出之时,一个手持利刃的人,来到特列恰科夫画廊,在这幅画上划了三条大口子。这幅画因为影射了当时沙皇统治的残暴,被特务机关禁止展出。但列宾毫无惧色,仍然以俄罗斯民粹派反对沙皇专制的政治事件为素材,又画了《拒绝忏悔》《宣传者被捕》《意外的归来》等发人深省的力作。笔触之间,他画出了革命者和艺术家的永不妥协。

俄罗斯巡回展览派油画大师克拉姆斯科依以肖像画的方式,为我们保留了特列恰科夫栩栩如生的形象(下图)。那是一张用尽生命中的高尚和优雅熔铸出来的脸——棱角分明坚实,鼻梁挺直,额头饱满,硬朗的唇线显示着一种力量,宁静的双眼和粗犷的眼眉构成了脸上最传神的部分。画面上的特列恰科夫衣饰简单,没有任何装饰,你几乎看不出他穿的是西装还是俄罗斯长袍,但露出的衬衣洁白耀眼。

这幅肖像画作于1876年,按照克拉姆斯科依的现实主义风格,他肯定按照生活的原样来描绘人,所以,我们完全可以相信,这幅肖像画是特列恰科夫的真实写照。当时特列恰科夫已经四十四岁,保持着清瘦的体态和健康的肤色,说明他长期过着俭朴有节的生活。他的眼睛充满谦逊和仁慈,在他看来那些食不果腹、浑身颜料的青年艺术家就是俄罗斯艺术的普罗米修斯。他经营企业,一旦有了收入,立马拿出来购买青年画家的作品,他说只要给自己的孩子们留下学费就可以了。列宾如是说——“特列恰科夫肩上担负了整个俄罗斯油画学派的生存重担。”

一百五十年前的俄罗斯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时代,沙皇的血腥统治有如伏尔加河纤夫肩头沉重的纤绳,压弯了俄罗斯民族的脊背。思想者以文学艺术方式所进行的反抗,则被视为异端施以封杀。一个普通商人,一个显然没有贵族背景的人物何德何能,开拓了此项功在千秋的事业!

国内出版的几种《俄罗斯美术史》,关于特列恰科夫的介绍总是寥寥数语,不过出身生卒、多年投资购买巡回展览派画家作品而已。在我非常有限的阅读视野里所发现的,也仅仅看到托尔斯泰和契诃夫的传记中,曾经这样一笔带过——某位文学新人去拜望托翁时恰好“特列恰科夫带着画家列宾来为他画像”、“和契诃夫一向交好的画家列维坦,也是特列恰科夫的好朋友”。

1892年,特列恰科夫把自己集三十六年心血收藏的、代表俄罗斯民族文化精髓的大批油画向民众公开展出,六年后,他撒手人寰。现在,他的个人收藏画廊已成为俄罗斯最大的国家艺术博物馆,拥有十四万余件藏品。

我凭借自己有限的俄罗斯文化知识,把特列恰科夫归为车尔尼雪夫斯基塑造的完美“新人”之列,因为他所做的一切犹如干旱中的细雨,以温文尔雅的方式,达到了对人类的滋养和改善。

走出美术馆,不经意中看到特列恰科夫的塑像屹立在夕阳之中,他双手抱住双臂,仿佛对面有一幅刚展出的杰作,令他全神贯注地审美。塑像的颜色偏暖灰,右臂弯处有一片深色的剥蚀,犹如他朴素衣服上的磨痕,使塑像越发显得饱经沧桑。人们从这里匆匆走过,直奔展厅,没有谁给他留下鲜花,也没有谁在这里驻足瞻仰,这个默默于后台扛鼎俄罗斯美术辉煌的收藏家,依然把前台留给了他看好的大师们。

二十年来,我去过四次俄罗斯。对我们这代人而言,这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旅行目的地。除了在特列恰科夫美术馆流连,我还“打卡”了阿尔巴特大街、普希金文学咖啡馆、图拉省的托尔斯泰庄园、赤塔的十二月党人纪念馆、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甚至不顾严寒,到涅瓦河畔捧起冰凉的河水,想象了半天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罗普霍夫把衣服丢在河边,假装自杀的场景……每次去都意犹未尽,还没离开就在盘算下一次要去哪里。现在想起来,真是弥足珍贵。

作者:艾平

文:艾 平图:艾 平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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