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云辉
(潘金莲)
《水浒传》这部弥漫着浓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的文学作品中,好汉们被逼上梁山后,必须交纳一份投名状。
何谓投名状?
朱贵对雪夜上梁山的林冲解释得很清楚:“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由此可见,投名状便是让好汉自绝后路、死心塌地进入绿林的生死契约。
水浒中,艳若桃李的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贾氏,不仅是将英雄逼上梁山的催化剂,还以自己年轻的生命和淋漓的鲜血,为好汉们预备了四份血淋淋的投名状。
(阎婆惜)
(一)移情别恋阎婆惜
阎婆惜是个“年方一十八岁,颇有些颜色”的美女,长得“花容袅娜,玉质娉婷。髻横一片乌云,眉扫半弯新月。金莲窄窄,湘裙微露不胜情;玉笋纤纤,翠袖半笼无限意。星眼浑如点漆,酥胸真似截肪。金屋美人离御苑,蕊珠仙子下尘寰。”她随父母到山东投亲不遇,流落郓城,父染时疫而死,母女凄惶。幸得宋江慷慨解囊,用一副棺材和十两银子办了后事。阎婆知恩图报,把鲜花女儿插到"重生的父母,再长的爹娘”宋江身上。
而“面黑身矮”的宋江,“坐定时浑如虎相,走动时有如狼形”,虽与她有过如胶似漆的“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的幸福生活,但因“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且年过而立,既不中看更不中用。而“这阎婆惜水也似后生,况兼十八九岁,正在妙龄之际,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所以,当“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更兼品竹调丝,无有不会”的英俊小生张文远出现时,她“一见张三,心里便喜,倒有意看上他。”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令人费解的是,当“却有些风声吹进宋江耳朵里”时,“这宋江是个好汉,不以这女色为念。”非但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反而采取不生气不上门的鸵鸟战术。如此隐忍功夫,难怪号称“及时雨”,女子遇到如此海量的丈夫,想不出轨都对不起他。
后来,她在宋江招文袋里发现了“与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的书信,便以此要挟宋江归还典身文书,占有一切家产,强索晁盖酬谢的一百两金子。宋江百般无奈,铤而走险,当阎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嗓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他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阎婆惜这颗被斩落的伶伶仃仃的头,便是宋江名播天下并最终入主梁山的最光彩的投名状。
(二)见异思迁潘金莲
潘金莲“眉似初春柳叶,常含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初为清河县一大户人家使女,因“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而遭好色主人纠缠。她“意下不肯依从”,主人恼羞成怒,“倒陪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把她白白嫁给“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的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
潘金莲被主人报复性地嫁给“身材短矮,人物猥摧,不会风流”的武大郎后,作为补偿,她勾引的对象不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语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的武松,就是自诩“我的面貌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的西门庆。
自与西门庆春风一度后,“恩情似漆,心意如胶”,她得到了全身心的释放。值得一提的是武大郎,与宋江当缩头乌龟不同,他听到消息就要“寄了担儿,边去捉奸”,虽然为此送命,但起码完成了人生的最华丽一次演出。后面的情节众所周知,恕不引述。最终她被武松“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潘金莲的被开膛抠出的心肝五脏,变成打虎英雄武松踏入水浒的最光荣的投名状。
(潘金莲)
(三)梅开二度潘巧云
潘巧云“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名唤做巧云,先嫁了一个吏员,是蓟州人,唤做王押司,两年前身故了。方才晚嫁得杨雄,未及一年夫妻。”书里没有对她相貌的正面描写,但在做道场中有侧面描写:“只见那妇人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执着手炉,拈香礼佛。这一堂和尚见了杨雄老婆这等模样,都七颠八倒起来......坛上看见了这妇人,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间愚迷了佛性禅心,栓不定心猿意马。”
潘巧云丧夫后,为生计改嫁杨雄。杨雄虽然“生得好表人物,两眉入鬓,凤眼朝天,淡黄面皮,细细有几根髭髯”,却是个“一个月倒有二十来日当牢上宿”的先进工作者。
面对这样一个空有好汉躯壳却明显逃避性生活的丈夫,她苦闷难诉,先是主动勾引石秀,继而与温柔体贴的小和尚私通。被石秀识破后设计引到山上,刽子手丈夫杨雄把她“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上,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被残忍杀害的潘巧云和无辜使女迎儿,就是杨雄、石秀、时迁入伙梁山最得意的投名状。
(潘巧云)
(四)出轨新娘贾氏
她“乃是卢员外的浑家,年方二十五岁,姓贾,嫁与卢俊义,才方五载。”书中虽然没有对她外貌与家境进行描写,但既能嫁给“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卢俊义,她必然是门当户对品貌端庄的大家闺秀。然而她背叛丈夫的时间非常耐人寻味:“嫁与卢俊义,才方五载。”,而情人李固正是五年前到北京投奔相识不着,成为卢府门口一倒卧儿,被卢俊义救了性命后,“五年之内,直抬举他做了都管。”燕青说:“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显然,贾氏与李固私通之日,适逢她与卢大员外新婚燕尔不久。贾氏嫁与卢俊义五年,也与李固私通了五载。
新婚时就有外遇,可见与丈夫毫无感情。卢俊义“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魅力却不如一个下人,原因何在?因为他“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卢俊义为躲避吴用所说的血光之灾,临行前,“娘子看了车仗,流泪而去。”为谁?绝不是为丈夫远行,而是为情人离别。五年时间,没有一男半女,没有看出妻子的蛛丝马迹,卢俊义对她的冷漠,可想而知。最后贾氏与情人谋财害命不成,反被卢俊义绑在梁山忠义堂前的左右将军柱上“割腹剜心,凌迟处死,抛弃尸首”。惨遭凌迟处死的贾氏,不啻是卢俊义和燕青报仇雪耻的最解恨的投名状。
(五)出轨表因
四艳女红杏出墙的表因,显然是与丈夫缺乏感情、差距过大、性爱不谐、丈夫冷漠。但是,这些表因过多侧重于个人因素和情感判断。探究她们的外遇原因,必须超越时空,扫描北宋历史舞台,才能得出理性答
北宋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是中国妇女命运的转捩点。处在旧的贞操观念即将坍塌、新的贞操观念尚未完全确立的社会变型期的艳女们,不失时机地把最后的疯狂演绎到了极致,所以水浒中才集中出现了四个偷情女子。
在远古群婚制时,无所谓贞操。
私有制的出现,才催生了为保证血统纯正而形成的贞操观念。但直到春秋战国时期,贞操意识还比较淡薄。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为了巩固统治,曾大力提倡贞操守节。西汉和帝时,才女班昭以其卓绝的才情,继承哥哥班固遗志,完成了与《史记》齐名的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汉书》之余,以自己的守寡经历炮制出被鲁迅斥为“丑陋的封建思想”的《女诫》七篇。这本解读《礼记》“三从四德”的道德说教书,使封建皇帝如获至宝,在民间大力推广,给苦难深重的中国妇女戴上了沉重的道德枷锁。
魏晋南北朝时,随着儒家思想重新兴盛,帝王们又开始了对贞节观念的大力宣传。隋唐时期,经济复苏,文化繁荣,桎梏女性的贞操观念的坚冰略微融化。历经五代十国混乱争斗之后,赵匡胤黄袍加身建立大宋。这时的贞操观念秉承乘唐代开放遗风,妇女们仍然有一定自由。
因此,水浒中的艳女们,置贞操于不顾,勇敢追求心灵与肉体的自由。北宋后期,程朱理学横空出世,它以维护封建纲常、摧残人性需要为目的,极力宣扬“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历史上真正的贞操观由此形成,并自南宋后,大行其道,把中国妇女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六)出轨缘由
北宋经济的迅猛发展催生了市民阶层。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在赏赐识趣交出兵权的大臣们之后,还号召全国:"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宋太宗和宋神宗也先后下过"令两制议政丰之术以闻"与"政事之先,理财为急"的诏令,以刺激经济发展。经济发展使以商业为中心的城市和市民阶层得以诞生。市民的出现,又极大刺激了城市饮食业和娱乐业的繁荣。
城市里叫卖声通宵达旦,灯火通明。
用于专业表演的舞台——勾栏瓦肆应运而生。浪子燕青正因为混迹北京,时常“出去三瓦两舌打哄”,才练就一身“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的花活,并以此打动了李师师与皇帝,为梁山的招安事业作出了伟大贡献。北宋的城市夜晚,在夜市流连忘返的市民摩肩接踵,热闹非凡。这样人间仙境,使得英国史学家汤因比垂涎三尺:“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
水浒中这四个艳女,恰好是井市女性,城市闲人。
阎婆惜在繁华城市东京长大,潘金莲随丈夫从清河县“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潘巧云生长在蓟州城,贾氏生活在北京城。她们生活稳定,衣食无忧,无须缝补浆洗或相夫教子,所以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徜徉在“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繁华街道上。
当她们为勾栏瓦肆里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而嬉笑怒骂或伤心流泪时,她们就不为自己的红颜薄命而伤嗟?就不曾为上对花轿嫁错郎而懊恼?就没有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浪漫销魂的梦想?所以,没有机会,要创造机会,有了机会,她们必然付诸实践,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同时,传统文化中宣扬的禁欲精神,把好汉异化为无性英雄的同时,也把艳女逼上了出轨的不归路。
“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虚构出一个理想的英雄故事:赵京娘随父进香,被强贼掠抢,强逼为婚,誓死不从。赵匡胤怒杀盗贼,救出京娘,结为兄妹,千里相送。赵京娘渐生爱意,赵匡胤坐怀不乱。京娘父兄欲嫁京娘以感其恩德,赵匡胤拂袖而去,京娘自尽明志。
开国皇帝在男女关系问题上的高调亮相,承上启下地为大宋子民们树立了英雄的行为标杆:要做英雄好汉,必须断绝情欲。而且要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
当然,这个正人君子称帝后强占李煜之小周后,霸占孟昶之花蕊夫人,体现的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羞辱,另当别论,但做好汉时,非但万勿亲近女色,还要道貌岸然视女色为祸水。
从潘巧云埋怨杨雄的话中,可以证实这条豪杰准则的存在:“我爹娘当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谁想半路相抛!今日嫁得你十分豪杰,却又是好汉,谁想你不与我做主!”“十分豪杰”与“又是好汉”之间,用的是意味深长的转折连词“却”,这分明是告诉我们:英雄必须取忠义而舍情欲,才是万古流芳男儿;好汉重色轻义,决非丈夫所为。
明代吴麟征在《家诫要言》中将其概括为:“深儿女之怀,便短英雄之气。”此外,古代练武者深信“色是刮骨钢刀”所以英雄如果耽于女色,便“不是好汉的勾当。”为此,晁盖“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宋江和卢俊义也因为不亲近女色而戴了绿帽,宋江还批评王矮虎、周通这样的色中饿鬼:“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好生惹人耻笑。”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有了这些守身如玉的头领率先垂范,梁山才成为令人敬仰的禁欲先进集体。
无奈,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四条鲜活的生命,最后变成了四份充满血腥味的投名状。艳女们臭名昭著千古遭唾弃,众好汉大义灭亲万世传美名。
好汉们在猫戏耗子般虐待弱女的刺激中体验到惬意与快感,在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进行残忍的杀戮中洗刷了耻辱,在奔涌的热血中完成了英雄的复仇。之后,他们“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甚至来不及洗净双手间淋漓的鲜血,义无返顾奔向了命运的归宿——梁山,完成了一次悲壮的聚义。
只是,在他们枕着水泊的涛声入眠后,可会被梦中索命的艳女们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