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母女关系,我没写别的”

◎陈英

费兰特在早年的访谈中,有一次有些夸张地说:我好像除了母女关系没写别的。她其实有充分的理由说这样的话。作者坦言,《烦人的爱》写出来之前,她写了很多故事,但那些故事都无关紧要:“后来我写出了《烦人的爱》,第一次感觉写出了一些打动人心的东西。”(《碎片》210页)

《烦人的爱》出版于1992年,诞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女性主义思潮。费兰特一直特别关注意大利女性主义思想的交锋和争论,在同一年,哲学家穆拉罗出版了她的《象征的母亲》和费兰特小说中凸显的主题一样,也侧重探讨母女关系。

作为文学主题的母女关系

费兰特早期的三部小说中,母亲都是美丽性感的女性,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身旁是黯淡无光充满寒意的女儿。《烦人的爱》里,母亲阿玛利娅性感美丽性格不羁,女儿黛莉亚以一种粗暴的态度对抗着母亲。《被遗弃的日子》里,奥尔加利用女儿的敌意,把一把裁纸刀交给她,让她在发现母亲恍惚、迷失时扎母亲一下。《暗处的女儿》更是有几种母女关系的呈现:一个离异的知识女性和她的两个女儿;年轻美丽的妮娜和女儿埃莱娜,还有埃莱娜和她形影不离的娃娃。但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母亲变成了一个让人畏惧、丑陋变形的角色,讲述者埃莱娜一辈子有很长时间都在努力避免成为母亲的样子,而她在母亲死后忽然悔悟,戴上母亲几十年前送的手镯时,变成了更有力的自己。

《烦人的爱》中,“爱”是多重的。这些爱都浑浊、复杂,最主要的还是黛莉亚对于母亲的爱,可怕的真相随着故事的推动一步步呈现。故事中的其他男女之爱,就像标题中的矛盾修辞一样,都带着骚扰、侵占的性质。阿玛利娅在年老时依旧在躲避那种爱的残害,她离异很久的丈夫依然会上门来打她,而隔壁的老妇人依然会把这理解为爱和关注。

在《烦人的爱》的初稿中,其实有个细节:女儿的头发没有母亲的美,她因爱生恨,剪掉了自己的头发,想借此伤害母亲。费兰特删掉了这一段,也是因为这个情节太能展示母女关系了,会让其他文字变得黯淡。我们看到黛莉亚对自己身体的排斥,她无法与男性建立成熟的性关系,根源也在这里。她排斥自己的身体,因为她无法像母亲一样美丽。她出现在读者眼前时,已经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成熟女性,她剪着短发,穿着掩饰身体线条的西装,想要变得强大精明充满决心。她通过这种方式远离母亲,然而母亲却是最让她焦虑的存在,她经常因为担忧母亲的安危,变得气急败坏。以至于在母亲的葬礼上,她忍不住想到:我再也不用为母亲操心了。

黛莉亚对于母亲的态度,在小说最后发生了遽然的变化。她是个画家,用笔改了自己身份证上的发型,在心里说:我就是阿玛利娅。她接过了母亲的一切,不再做任何抗争。反向来说,母亲赋予她的,也是一份让人备受困扰的爱。

内心世界的空间化

故事的核心空间,其实是那不勒斯一个贫民区的小院子,最关键的情节发生在一间地下室里。那是一个幽暗的空间,是童年的谎言被揭穿的地方。年幼的黛莉亚在里面和小伙伴安东尼奥在玩过家家游戏:她扮演自己的母亲,安东尼奥扮演自己的父亲卡塞尔塔。这是一场偷情游戏,但他们永远都演不像,这也给黛莉亚后来的遭遇埋下了伏笔。

这间地窖是内心世界的具体呈现,一个逼仄的空间包含着很多谎言和真相。童年的谎言被拆穿,黛莉亚女性身体的真相也在这里暴露出来。围绕这个核心展开的剧情,费兰特超越其他女性叙事的地方在于,童年时遭遇的侵犯并不是黛莉亚日后心理、生理隐疾的根源,事情的根源还是母女关系。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并不是无辜的受害者,她因为对于母亲的占有欲玷污了自己的双手,童年时期那场让人恐惧的场景——母亲被打倒在地,玩伴安东尼奥被抓着脚吊在楼梯上,也有黛莉亚的原因。

只有真实的空间,才能勾起真实的回忆,过往的一切重重叠叠地出现在这个破败城区的地下室,让所有的故事有所依附。卡塞尔塔年老时流离失所,选择在那里栖身;黛莉亚在那个空间找到母亲的衣服,也是故事的精妙之处,像几条线索的几个故事汇合在一个地方。费兰特对于这个城区的激情,在“四部曲”中得到了更大的发挥,一条大路,一个小广场、一段隧道、楼房下的透气孔,都成为让人惊心动魄的叙事之地。

侦探小说、意识流、那不勒斯式喜剧

通常,小说家很容易在第一部作品上用力过度,《烦人的爱》在框架上是侦探小说的设定,在小说的前几页,会有一具尸体出现,黛莉亚回想起一些充满谜团的电话。充满执念的女儿回到那不勒斯,要找出母亲的死因。故事背后是母亲充满屈辱、备受折磨的一生,父亲、菲利波舅舅和卡塞尔塔都曾经利用、迫害她。父亲在疯狂的占有欲促使下,对母亲屡屡施暴,但又让她的裸体画出现在那不勒斯的大街小巷,最后机缘巧合,甚至也出现在了葬礼上;舅舅只是一个帮凶,认为母亲有她的罪过,她不应该离开父亲;而卡塞尔塔作为母亲的“情人”,最后一步步露出了恋物癖的真实面目。女儿发现:为了占有母亲,自己也曾经做过很可怕的事。读者会看到真相,出人预料,让人心情沉重。

《烦人的爱》也是一部幻影重重的小说。阿玛利娅的幽灵出现在酒吧的厕所里,出现在房间的天花板上,很多章节都让人有恍惚感。尤其是黛莉亚在回忆母亲浓密的头发——乌黑的头发和铺路的沥青之间的联想,是一种昭然的意识流写法。费兰特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很明显改变了策略,人物在精神分崩离析时也很少跨越真实和幻觉的边界。

费兰特的第一部小说虽然很短小,但在某种程度上,作者已经将她关心的主题、小说世界的种种基本元素都呈现出来了,在写作手法上,甚至比后期的小说更加繁复。作者成为娴熟的小说家,其实是做了减法的,相比而言“四部曲”的讲述更富有耐心,也更平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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