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浙江山阴(今绍兴),出了一位“奇人”:
八次乡试皆不中举;写得一手好文,却被人称为“句句鬼语”!
前半生依附权贵、被泽皇恩;后半生却穷愁潦倒、几近癫狂。
在世人眼里,他悠容尊显; 在自己眼里,却是寄人篱下、人生惨淡......
此人,正是明朝自称“青藤道士、天池上人 ”、 著名题画诗《墨葡萄》的作者、山阴人徐文长。
这是一幅信笔挥洒、浑然天成的水墨图,酣畅淋漓的笔墨泼洒出低垂的老藤与一颗颗逸趣横生的葡萄,看似简单、粗糙,然而这背后,却潜伏着一颗桀骜不驯、任性恣肆的心,以及一份难以自抑、沉郁愤疾的情!
(墨葡萄图)
这幅画的奇绝之处,还在于它配上了一首千古绝唱的诗!
半生落魄已成翁,
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
闲抛闲掷野藤中。
全诗之中,将一个暮色枯寂中,年老力衰、壮志未酬的灵魂写尽!
徐渭的文学生命,也正与一场祸事有关。
嘉靖三十六年(1558),也就是嘉靖皇帝执政的后期,这个蹉跎岁月、多次落第的徐渭,被安徽人胡宗宪招入幕府,这是他政治生涯的一次重要转机。
幕府,乃将军出征时的府署。战国时所置。五代时指节度使府。后唐诸道开置幕府,除节度使、两使判官由中央授任外,皆自辟举。
嘉靖三十三年(1554),胡宗宪巡按浙江,抗倭嘉兴,置幕府,徐渭也正是此期入其幕中。
幸运的是,命途多舛的徐渭,终于有了“确定”的仕途; 不幸的是,他投错了主,埋下了悲剧人生的祸根!
胡宗宪此人,虽有抗倭才能,然为人奸猾、心术不正、善于攀附。嘉靖皇帝在任命工部侍郎赵文华前往浙江“督察军务”时,胡宗宪就极力巴结,这赵文华背后的靠山,正是内阁首辅,吏部尚书严嵩及其子严世藩。
(严嵩画像)
对赵、严二氏死心塌地的趋从,使胡宗宪平步青云,由巡抚晋升为了总督。
然而胡宗宪并不是一根筋走到底的人,他的可怕,更在于他对权术游刃有余的把持与对敌手极度残忍的杀心。
伴着这样的一个危险的慕主,想必徐渭是常常彻夜难眠......
(徐渭画像)
画中的枯涩,处处映照出这种悲沉的心境......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在入胡宗宪幕府以后的多年里,这个怪诞而本应有气骨傲性的文人,却在寄人篱下的岁月里,写下了数篇“媚主”之文。
《代初进白牝鹿表》、《代进白龟灵芝表》等,正是这样的代表。
这几篇堪称“奇文”的作品,得到嘉靖皇帝的高度赞誉。
他到底写了什么? 上至王侯,下至庶民都称奇绝呢!
原来,前一篇《代初进白牝鹿表》,颂美一只千年神鹿万寿无疆。此篇一出,“翰林学士争相传诵”。
后一篇《代进白龟灵芝表》,又说在灵芝的根部,发现一只罕见的白龟,象征祥瑞,是太平盛世的帝王之德超越了尧舜的表现。
那修炼长生不老之术、痴迷道教的嘉靖皇帝,见到这样的至文,听说如许神异传奇,仿似感到真有那么一股仙道的灵气沁入心脾。 于是,龙颜大悦,遂命礼部尚书告谢元极宝殿与太庙,又对胡宗宪大行封赏,金鹤衣连着银币一律予以奖励,那时的胡宗宪,真是红极了半边天。
(胡宗宪画像)
在朝政之上,胡宗宪盘根错节,坚固不倒。加上嘉靖皇帝多方维护,使一错再错的“胡总督”更加跋扈。
事情的彻底转变发生在嘉靖四十四年,也就是嘉靖皇帝执政的最后两个年头。
(嘉靖皇帝画像)
这一年,严嵩之子严世蕃及其党羽罗龙文相继被处死,就在御史查抄罗龙文家产的时候,发现了胡宗宪在被弹劾期间写给罗龙文的密信,内容竟是草拟“圣旨”,请罗龙文转交严世蕃,作为内阁的“票拟”(文书制度。又称条旨或票旨。始于明宣德中。凡政府处理重要文书,由内阁辅臣先行拟定办法,将所拟批答之辞,墨书写于票签,进呈皇帝,由皇帝朱笔批复。明后期皇帝多不问政,朱批实由宦官掌握。)发出。 这一事件,被新任内阁首辅徐阶弹劾告发,胡宗宪被捕下狱,自知难逃一死,在狱中服药自杀......
据陶望龄《山人徐渭传》记载,在得知胡宗宪的死讯后,徐渭是几近癫狂的,举动十分异常:
(徐渭草书)
他多次自残,甚至用巨锥刺耳、击碎肾囊,在他四十五岁那年,已经为自己写下了《墓志铭》,谈到自我了断:
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不知古文士以入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谓为人度于义,无所关时,辄疏纵,不为儒羁。
然而“愤懑欲自决”徐渭,自杀不成却误杀了他的(第二任)妻子,遭致牢狱之灾。 四十六岁至五十二岁的六年里,他在监狱里孤独而痛苦地度过...... 那六年光阴,或许在他眼里就是一片墨影!
(徐渭画像)
艺术,有时真是一种奢侈品,并非因为它价钱的昂贵,而是因为每一件真正的艺术品背后,都熔铸着一段尘封的血泪!
从五十二岁出狱,到七十三岁离世,对于苍老的徐渭而言,这二十一年本应更加落魄无助而归于沉寂的光阴,却被精神与心灵圣的洁光辉照耀着,绽放出异样的光彩,他放浪云山,纵情林泉,看山奔海立、览幽谷大川。将“失路”抒写于“净途”,将“夜哭”消解为山鸟蝉鸣的“清音”,在这个看似落寞的人生末途,将诗学画境双双推向艺术的巅峰!!
从某种意义上讲, 徐渭的传奇,是明朝文人境遇的缩影,更是“发愤著书”者“与世相忘”的归趣与深沉暮色中,白鹿的天籁自鸣!
那一年,笔下灵致的“白鹿”,又何尝不是写的自己......
(此文为大风号“丞相说史”原创。 感谢您对“丞相说史”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