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哲
《摇滚学校》时隔五年重返中国,我决定去重温时没多犹豫——虽然已经想到这部标注了“适合五岁以上儿童”的作品在暑假上演,天桥艺术中心大剧场里必然是“孩儿山孩儿海”的画面。但是在充斥着伴奏带的国内音乐剧演出市场上,用现场乐队已经是业界良心;满场大小演员自弹自唱自演,实在不可多得。
小朋友帮大艺术家翻盘
这部传统意义上的校园和儿童题材作品,是安德鲁·韦伯封笔多年后,在年近七旬时所作。韦伯20多岁便拿出《万世巨星》《艾薇塔》等代表作;用《猫》《歌剧魅影》将音乐剧重新定义时,他还未及不惑。他因古典和先锋并举的姿态,使音乐剧更接近殿堂艺术,凭借前半生输出的才华便赢得了“音乐剧教父”的辉煌称号。
可谁能想到,四十岁以后,韦伯便走了下坡路:市场是如此善变而无情,并不因他受封爵士等显赫头衔就买账。1993年,他的《日落大道》横扫众多奖项,尚可以算叫好不叫座,之后则是出一部新作便是一次滑铁卢,还赔进了自己先前挣来的好口碑和辛苦钱。
进入新世纪,韦伯发现一部名为《摇滚学校》的美国电影是个改编音乐剧的好材料。故事讲述的是不得志的摇滚歌手杜威缺钱乱投医,冒名顶替好友奈德成为精英学校的代课老师。一群需要按别人定下的目标做乖孩子的学霸,因为音乐天赋和兴趣,人生轨道从此发生改变。谁能想到,死板的女校长其实也藏着一颗摇滚心,和看似废柴的冒牌老师不打不相识,两人如《办公室的故事》那样,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韦伯买下了这部电影的音乐剧改编权,直到十年后才推出成品。结果,一群10岁上下的小演员,居然让他在《歌剧魅影》后时隔30多年第一次实现“扭亏为盈”。
“鸡娃”果然是深度共鸣点
在中国市场表现不错的国外音乐剧,大多是经典名著改编。一触碰到当下现实的题材,往往会因生活隔膜、语境差异而遭遇水土不服。《摇滚学校》的成功,靠的并不是浪漫爱情、逆天改命这些桥段套路,这些是成功的音乐剧都具备的。它最重要的取胜秘诀是剧中的那句“我们小学的目标是要把学生送进哈佛,最差也是康奈尔”——“鸡娃”和被“鸡”,果然是全世界大人和孩子共享的深度共鸣点。“不要质疑权威”“别净整这没用的”“我都是为你好”……本剧开始不久,便毫不留情地让观众看到了精英学校和家长们孔雀美丽羽毛背后的屁股。
该剧做了一些对本土观众友好的小处理:学生们的音乐偶像名单中加上了周杰伦;还出现了“学生的最大烦恼是家长偷偷加了你的QQ”这种10后专属的本土梗。但该剧整体剧情尤其核心设定坚如磐石:无条件被“鸡”—因摇滚觉醒—用摇滚发声。
在韦伯的个人成长经历中,也曾上演过类似的“鸡娃”情节。韦伯父母是资深古典音乐家和教育家,他也理所应当地被父母安排下一切。现实中的韦伯并没有遇到为自己送来天意的麻辣教师,但他凭借极高的悟性和天赋,很早就完成了自我启蒙、觉醒,以及最重要的自我积累。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古典音乐演奏方面的超级天赋,于是在16岁获得全奖,进入牛津大学读历史。可历史学家之路也“中道崩殂”,在牛津读了一年后退学,浪子回头考入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并顺利毕业。而且韦伯在牛津交下的好友莱斯日后成为词作者,二人合作了多部作品。
虽然重回了音乐之路,可是韦伯的路和父母认为的那条太不一样——上世纪40年代出生的他,是典型的欧美战后婴儿潮一代,1960年代的青春岁月里,他最爱的无疑是摇滚乐,那代表着“丰衣足食的反叛”。曾经,在古典音乐的视角和观念中,摇滚是标准的时代垃圾、社会污染;而音乐剧的待遇比摇滚稍强点儿,但也是下里巴人炫技,登不得大雅之堂。
因此,剧中孩子们的群像角色歌《我要你倾听》,正是韦伯假小演员的天籁,唱给童年自己和父母的内心最强音;另一首有分量的歌曲《大声去呐喊》,先是由不得志的杜威唱给孩子们,后来则贯穿全剧,成了孩子争取自己合理权利的座右铭。“stickittotheman”翻译成“大声去呐喊”,雅有余而信达稍弱,但考虑到未成年观众的感受就无可厚非了。若不改变韵脚的话,诸如“别怂就是干”也许更准确和有力。而现实中少年韦伯就是用一种非典型的“不服就干”,活出了父母预设之外的人生。
摇滚精神是否已经过时
看过演出,联想到最近上演的电影《抓娃娃》,善良的中国观众不免为《摇滚学校》的萌娃们杞人忧天起来:幸亏孩子们最后的演出大获成功,才算把之前惹出的轩然大波一笔勾销。倘若演出失败,不仅冒牌教师得锒铛入狱,校长的前途也就此断送。而颜面尽失的精英家长们,以先前表现出的功利心态,平复心情之后是不是更得变本加厉地“鸡”,或者“练个小号”?
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是摇滚精神?今时今日摇滚精神是否已经过时?《摇滚学校》里唱出的答案是“摇滚没有道理/摇滚不要规则/摇滚是愤怒是呐喊”。这固然没毛病,但质疑甚至打破规则,表达愤怒以至于呐喊,都只是手段。打碎、破坏和放弃是最容易的,之后呢?如果只是图个痛快,恐怕就如那部国产摇滚题材电影《北京乐与路》中所说的“又痛又快”,以至于输得更惨。
而当杜威带着学生乐队来到电视台参加歌唱比赛时,那些成年摇滚乐手的穿着举止,让孩子们觉得新奇甚至有点盲目崇拜,杜威也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学生:他们那是装酷呢,其实一点也不酷,你信你就输了。
如果仅仅停留在“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可以这么酷”就满足了,那《摇滚学校》最多是一部爽剧。在音乐剧的众多爽剧故事中,谁也比不过《玛蒂尔达》——用魔法降维打击,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但《摇滚学校》可是以大戏的姿态被载入音乐剧史册的;而《玛蒂尔达》是部好戏不假,但充其量是一部将童心做到极致的小戏。
不妨看看《摇滚学校》被给予的高光横评:摇滚版《死亡诗社》、肥宅版《音乐之声》、学霸版《放牛班的春天》……这些被拿来横向比较的经典,都具备了摇滚精神中“韧性比锐利更长久”的内核:真诚地面对自己和身处的环境,坚持你认为值得的,哪怕别人都不理解。
剧中有两个以韧性和坚持给人惊喜的角色反转。学霸班级第一次和冒牌老师正面交锋时,班长Summer有句瞬间立住角色人设的台词:“我父母给我花五万美元的学费,可不是让我来课外休息的!”Summer本来是个大人眼中近乎完美的超级学霸,却因为质疑代课老师的身份,失宠于原本最看重她的校长,成了被孤立的少数派;然后又暴露了不会唱歌的弱点,无缘登台,白天鹅成了丑小鸭。但在发现自己有做经理人的才能后,她自学管理学课程,成为优秀的乐队经理人。
另一个则是外表古板的女校长。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赌上孩子们的未来和自己的职业前途,敢说一句“我来负全责”,保护他们实现梦想完成演出。她虽然选择了一份看起来“不酷”的职业,但坚持到最后,并保存实力与正向的心态,关键时刻彻底酷一把,完全不被他人的眼光影响。比起义无反顾的摧毁与破坏,这又何尝不是摇滚精神的大boss终极版呢?也许,这才更符合我们对于摇滚精神的期待。
供图/天桥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