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演过武松。比如,祝延平前辈也演过武松:论慷慨威武,正气凛然,着实无可挑剔:
“好汉武松!”
但丁海峰演的武松,别有不同:
他将武松的各个特征都扩张了,澎湃了,活化了——尤其是武松作为魔王的那一面。
是为史上最浮凸的武松——这个浮凸,又不只是肌肉。
话说,《水浒全传》里有赞,如此描述武松: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淩雲之志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武松有正与邪的两面。
正,得魁梧,得轩昂,得健壮。这许多武松都做得到。
但丁海峰演得出武松的另一面: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
类似的场景,让人一望便心惊胆战:
“杀神武松!”
《水浒传》一百二十回回目中,“大闹”,八次。“火烧”五次。“醉打”三次。
其他,怒杀、单打、双夺、并火、不忿、棒打、拳打、血溅、夜闹……
支配英雄好汉们的,是忍耐未遂,气性爆发。
鲁达也想做和尚,做不成,大闹。
林冲也想做好教头,做不成,雪夜上梁山。
杨志想卖把刀,卖不成,杀人。
忍,忍不了。
武松出场时,已是逃犯。
回乡,打老虎,当都头,完美的浪子回头。找到兄长,有了家庭。喜事。我们亲眼看着武松的幸福生活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然后又看着这段生活如何被粉碎。
武松大怒,杀嫂,被二次放逐。
在孟州,武松又一次试图融入社会。张都监甚至还一副要许亲的样子,似乎社会又要接纳武松了——然后坑害了他。
这是武松第二次试图融入社会未遂了,终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从此做了行者。
被放逐→回归社会→遭遇坑害→爆发为魔王→被放逐→再次试图回归社会→再次遭遇坑害→爆发为魔王→成为行者。
又武松的发狠,与别人又不同:决定要搞事情时,他是个冷酷理智的魔王。
要为兄长报仇,拿刀子威胁何九叔;问出了根由。听郓哥说愿意去作证,只怕无法赡养老爹,还夸了一声郓哥,给了他些钱钱。带了何九叔与郓哥两位人证,前去报案。县官不受理,武松才动手,先斩后奏。
请街坊四邻来喝酒,士兵守住前后门,抽刀子逼问,冤有头债有主,口供画押都齐了,杀了潘金莲,再让士兵守门不许放任何人走,自己赶去杀了西门庆,自首。
须臾间连杀两条人命,狠辣但理智,明确且果决。
细密周至、事中不惜代价,直到任务完成。
杀人,但口供证据都齐活,之后也接受了充军发配,没有半途流亡。
武松并没想完全反社会。他对抗了社会,也负担起自己一部分责任。
他在孟州,试图重新融入社会。施恩对他很好。后来张都监也对他还不错,甚至还假意要给他娶亲。
当日武松好比去了大名府的杨志,本以为又可以融入社会了,结果被坑了,被栽赃了,还差点死在飞云浦。
让武松绝望的,不止是被张都监坑,还在于张都监坑他时指着他那句“贼配军”。
大闹飞云浦后,有一个细节写得非常好:武松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
一个念头,竟。
这两个词,武松是考虑周全,杀气腾腾,翻身回来了。是所谓一不做,二不休。
他到鸳鸯楼前一路杀,其实与他在阳谷县让士兵们把住门一个道理:封锁消息。
沿路杀丫鬟,杀下人,是他当时为了杀张都监能做的最优选择。与他一贯心狠手辣的作风符合。
武松杀张都监他们之前,刻意匿踪,仿佛刺客,见人杀人,免得走漏风声。
杀完之后,墙上写了“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这就类似于他杀完西门庆与潘金莲后自首。
他的做事风格,从来就是如此的:事前隐匿消息确保完成,事后敢作敢当。
大概,论武松的正,丁海峰未必独一无二。
但武松被逼出狠戾桀骜那一面时,丁海峰的演出,无与伦比:
像,丁海峰版武松去快活林醉打蒋门神,展现出他酒神肆浪的那一面时,堪比另一部经典作品里,另一个经典镜头:
武都头醉打蒋门神。
周都督醉戏蒋子翼。
这两幕这俩人的醉态横斜,虽场景大异,也有相类处:
他两人身高相仿,都国字脸,逸兴遄飞步履踉跄带酒斜睨时,都满是智力的优越感。
——还都在欺负一个姓蒋的……
当然,还得有对比,才能显出演技高妙来。
29岁时丁海峰的武松,不用表情,自然肃杀凛然。
30岁丁海峰的秦舞阳,却是这样的:
是的。杀气凛然的武松,殿前吓哭的秦舞阳,都是丁海峰。
要知道他的秦舞阳演得多好,才能意识到他的武松把握得多好。
那外放的、潇洒的、狠厉的、魔王武松,是他精确优秀的表演。
最后一个彩蛋……
1998年丁海峰老师演武松时杀气凛然,为什么一年后演秦舞阳时,殿前吓哭了?
——也许因为:
“一年前我的宋江哥哥……”
“怎么现在咸阳座上变秦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