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密的雨线像她手里的针脚,一丝不苟又哀怨绵长地落在墙壁或衣服的裂缝里。桌上少油的灯,曳着橙黄的微弱火光,时不时窗缝里侵袭而来的凉风,将光打得摇摆不定。
世界很安静,只剩下雨点叩问窗纸若有若无的杂音,和他翻书时断时续的声响。
最后一针缝毕,她咬断线头,起身收拾行李,帘幕掀动,引得灯光一阵轻颤,他不由得微眯了眼,略有不满地用中文“慢点,我看不清字了”,她不由得一愣,心中一阵酸涩,他明天又要随军转移了,好容易回来一趟,又紧盯着字,浅蓝色磨坏的书皮上依稀地印着论……击战。“怎么,又欲行”,她嗫嚅着闽南语,他没有接话,只是翻书的声音顿了一下,随着书页落下的还有他的一声叹息“国家。
又是国家,国家是什么物件,她不懂,只依稀记着小时候上学堂,脸沉得庙里金刚似的先生总很悲伤似低沉地说着什么国将不国,什么华夏沦落。她问先生国是啥物件,先生很责备地瞪她,又感到丧气地把头很低地耷拉,嘟囔些什么,天下匹夫,什么女子难养也,一堆听不懂的话。
她对那老先生只是敬重,却不很喜欢,那先生有天教课被两个兵抓了去,就一直没有回来,留下老师娘一人拉扯两个孩子。四十多活像六十多,常来学堂里呆站着,好久不走。
他一声轻咳,她仿佛从梦中醒来,放好衣服,小步迈到窗前,窗外依旧淅淅沥沥,她伸手接住几滴,炸开几朵水花,冰凉冰凉的,溅进心里,泛起一阵惆怅。
“这几天外头乱,你先回娘家避避?”她没有答话,自顾自地摆弄手中的行李,灯光微弱,却将他的影子拉得很远,很高大。
许久,屋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雨声渐渐低了下去,静谧得让人心慌,她把已经叠好的衣服拆开重新叠,衣服掀动,带出些许生气的风声。
终究还是他打破了沉寂,“这几日,苦了你了,”他的闽南语声音迟钝,又加速了一点“可你须也晓得,这是国家的事,再理解一些吧”
她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和蛮横的兵对着干,什么大爱小爱,什么国家家国,他讲的大道理她都不懂,也不想懂。她只想着能和他过平常日子,她想起来老师娘常常念叨的,平常是福。
他这些话总像刀尖一样剜着她的心尖,这些天来,她每个早晨都倚在门边,眺望着小路尽头,期待他的身影出现,每个傍晚都摆好碗筷,亮着油灯,独自坐在桌边,祈祷他的平安归来。但每一次等来的除了朝晖晚霞,就是担忧失望,她的心因爱而忧愁,因忧愁而柔弱,因柔弱而自私。
她轻声低泣,含着无限委屈。
他默然,翻书的手随她的哽咽轻颤,他不是不懂,只是不能,她的忧,她的爱,像桌上的灯,卑微而倔强地亮着,只为他一人而亮。但他的忧,他的爱,也如这盏灯,卑微而坚定地亮着,却为了全部的黑暗。他们都在燃烧,但他有更大的事等着他去做,他的忧,他的爱,却不能只是为了她。
如何只是不能,是否不敢呢?在这等别离时代谁能奢侈地谈爱。
他沉默半晌,把书合起来,道,早些睡吧,一宿无言。
她默默地收起他的书,放进行李,吹灭灯,躺在他身旁,一宿无眠。
很久后,他悄悄地起身,穿好衣服,没发出一点声响,他提起行李,走向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她,干涸的泪痕将长发粘在了她的脸颊,他呆了一会,松了的背上行李向下一沉,惊了他一下。
很久后,他悄悄地起身,穿好衣服,没发出一点声响,他提起行李,走向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她,干涸的泪痕将长发粘在了她的脸颊,他呆了一会,松了的背上行李向下一沉,惊了他一下。
他折了回去,轻轻地为她盖好散开的被角。
静静地出门,雨已经停了,日出破晓,他大步地踏向乾坤朗朗,他看到小路的尽头是太阳。他知道,那是万物一天的全新希望。
只是他没有看到,小路的尽头其实是老屋,太阳永远走不到。
他也不知道,木门吱呀合上那一刻,她压抑抽泣而涨红的脸庞和她狠狠拥在胸前,被眼泪濡湿的被角。
记叙文组 作者:蔡子霖 作品ID :10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