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纯:罗马人是古埃及文明的终结者,还是守护者?

导读:7月19日,备受关注的 “金字塔之巅:古埃及文明大展”在上海博物馆开展。本次展览共计展出800余件文物,通过“法老的国度”“萨卡拉的秘密”“图坦卡蒙的时代”三个版块展开叙事,从不同角度解读古埃及文明的深邃内涵。在中国,对埃及文明的探讨,无论是在专业研究抑或大众普及领域,热度一直高居不下。但是,中国民众对埃及能直接观看文物的机会并不多,而且埃及学作为西方人创建的学科,其话语权长期被西方所垄断,使得我们对埃及文明的认识也并不全面。“金字塔之巅”就是中国和埃及两大文明古国之间的一次对话,也是当下和过去的一场对话。借此机会,观察者网也将刊文谈谈围绕古埃及文明的那些纷争。

上海博物馆“金字塔之巅:古埃及文明大展”布展期间,“彩绘人形棺”开箱现场。澎湃新闻 朱伟辉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郭纯】

从作为罗马行省开始的一个半世纪以来,罗马人对埃及的兴趣与日俱增,可以说是罗马人“创造”了古代人和现代人眼中的埃及。

大大小小的埃及物品,从尖碑塔到圣甲虫护身符,被成批运往罗马帝国的各地,埃及人的历史、习俗和宗教得以在这一时间为更多的人所了解。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也通埃及,由经哈德良大道和图拉真大道,埃及不再是罗马人的幻想之地,也是他们可以游览、探索乃至开发的地方。

公元前31年,屋大维在亚克兴海战中彻底击败了自己的对手马克·安东尼和“埃及艳后”克里奥派特拉。第二年,他又在大将康内留斯·伽卢斯的帮助下在亚历山大城给了这两人最后的致命一击。由此,埃及正式沦为罗马帝国的行省。为了庆祝这一胜利,屋大维下令铸造一种硬币,并在罗马和各行省流通,其正面镌刻着屋大维的头像以及“埃及已被征服”的拉丁铭文,背后则刻了一只被链条锁住的鳄鱼。

屋大维时期铸造的硬币,正面为统治者肖像,背面为埃及的象征鳄鱼

被锁住的鳄鱼仍旧会挣扎。在刚刚被征服的那几年,埃及骚乱不断。作为第一任埃及总督,伽卢斯无法有效地稳定当地的局势,最终只能灰溜溜下台。罗马急需彰显自己统治埃及的合法性,最好的方式莫过于用传统君权的视觉象征品向新政权致敬。因此,在已经获得“奥古斯都”的头衔17年后,屋大维决定将两座方尖碑移至罗马。

方尖碑是一种带有四边形底座的,顶部是金字塔状的角锥体,由整块石料凿成的锥形纪念碑。大多数的方尖碑原本都属于古埃及的太阳之城——赫利奥波利斯,作为古埃及人崇拜太阳的纪念碑。制作方尖碑的玫瑰花岗岩则来自于阿斯旺以南的采石场,这种石材坚硬牢固,经抛光后表面发亮,尤为适合制作成献给太阳神的纪念碑。

古埃及人已经能完成像吉萨金字塔那样的大型工程,但一个方尖碑从开凿到最终完成也依然需要一丝不苟的规划和统筹。碑身在采石场基本完成后,会被运上船,经尼罗河顺流而下,送往赫利奥波利斯等地。等到了建筑现场,方尖碑再被树立起来,完成额外的雕刻和最终的抛光。在新王国鼎盛时期,一座方尖碑从开凿到最终完成可能只需花上7个月的时间。闪闪发光方尖碑正是法老君权和神性的展示:他们调动大量的人力,利用埃及的自然资源,来创造代表着太阳光辉的纪念碑。

奥古斯都带到罗马的两座方尖碑分别是塞提一世-拉姆斯西二世方尖碑,高21.91米,现矗立在人民广场;以及普萨美提克二世方尖碑,高21.79米,现位于蒙提特利欧广场。但它们最初并不在这两个广场上——人民广场的方尖碑过去矗立在大竞技场的中央;蒙提特利欧广场的方尖碑原本被安置在战神广场,作为子午线日晷,还配有一条步行道,以及一条专门测量日影长度的青铜制的标线。

这两座方尖碑均配有高达3米的玫瑰花岗岩基座,上面镌刻着铭文:“凯撒·奥古斯都,皇帝、神之子、大祭司,曾当过12次统帅,11次执政官,14次保民官。鉴于埃及已经归属于罗马人民,奥古斯都将这件礼物献给太阳神。”

塞提一世-拉姆斯西二世方尖碑维基百科

塞提一世是古埃及新王国时期的一位法老,虽然他的统治时期很短,但对其所在的第19王朝历史至关重要。塞提一世通过重建大量的神庙、浮雕、大型雕像和方尖碑使自己的王朝获得了合法性。他极为看重太阳之城赫利奥波利斯,因此方尖碑在他的营建计划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人民广场方尖碑上的其中一段铭文称“(塞提一世)让赫利奥波利斯处处都是方尖碑,其闪耀的光芒,让拉(太阳神)的宫殿无比壮丽”,足以证明方尖碑这种建筑形式彰显了法老统治的繁荣及其神圣。这座方尖碑有三面都刻有塞提一世专属的花押,但第四面的花押属于他的儿子、也是古埃及最著名的法老之一——拉美西斯二世,说明这座方尖碑最终是在后者继位后完成的。

普萨美提克二世方尖碑维基百科

蒙提特利欧广场上的方尖碑同样有其重要性,它是在新王国时期结束后开凿的,说明了这一建筑物在后王国时期的复兴。尼科二世和他的儿子普萨美提克二世,第26王朝的第二和第三代法老,下令制作了这座方尖碑。它依旧取材于阿斯旺附近的采石场,但意义与以往完全不同:就在几十年前,埃及被分裂为两部分,努比亚的国王控制着底比斯以南的土地,一些势力更弱小的法老则统治着尼罗河三角洲地带。这座方尖碑能够沿着尼罗河,从阿斯旺被运往赫利奥波利斯,意味着埃及又重新恢复统一,法老又可以控制整个埃及境内的资源了。

移建方尖碑也几乎要耗费跟兴建一座新的方尖碑一样的资源、时间和劳动力:挑选适合的方尖碑,并将它们完好无损地从底座上移走;开凿新的花岗岩底座;调动船只将它们运过地中海,再由经陆路或河道将其运到罗马;最后将它们安置在战神广场或大竞技场中。通过这场移建,奥古斯都证明了自己不仅取得对埃及的军事胜利,同时埃及的土地、人民和资源也被交付到了作为罗马人主宰者的自己手中。

方尖碑的象征意义如此鲜明,使得之后的罗马皇帝争相效仿,乐此不疲:从奥古斯都到君士坦提乌斯二世,历代的罗马皇帝总共从埃及移走了13座方尖碑;而作为方尖碑的故乡,埃及仅保留下来5座。

到了文艺复兴时代,这种富含政治意义和独特美学气质的纪念碑还让数位教皇为之折腰,全然不顾方尖碑如此鲜明的“异教”元素。这就可以解答读者阅读前文可能会产生的一个困惑:奥古斯都移建的那两座方尖碑,是怎么被移到现在的位置上的呢?

1587年,教皇西克斯图斯五世下令将原属于大竞技场的、已坍塌好几个世纪的塞提一世-拉姆斯西二世方尖碑重树在了人民广场。1792年,庇护六世下令修复普萨美提克二世方尖碑,当时这座方尖碑已经因火灾而受损严重,并将其挪至作为教廷枢纽所在的蒙提特利欧宫前的广场上。

众所周知,古埃及最后一个王朝是由托勒密家族建立的,他们是亚历山大帝国的将领托勒密一世的后裔,是希腊人。托勒密王朝在政治上沿用了原本古埃及的制度,但在宗教上却致力于将古希腊的宗教同古埃及的宗教相融合,统治者们首先改进了埃及旧有的奥西里斯崇拜,将其与圣牛阿匹斯混合在一起,拟人化后演变成了塞拉皮斯。这位塞拉匹斯神身上既有奥西里斯的成分,还有希腊“冥界之神”哈迪斯、“医疗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太阳神”阿波罗的成分,且在地位上等同于宙斯。

《绘有伊西斯的木板》,公元100-200年,蛋彩画。The J. Paul Getty Museum,74.AP.21,74.AP.20,74.AP.22,现展出于盖蒂别墅210陈列室。图左为塞拉皮斯,图右为伊西斯。澎湃新闻

塞拉皮斯是托勒密王国的主神,也是亚历山大城的守护神;在托勒密一世时期,人们将其作为女神伊西斯的配偶(注:在其他一些流行的神话版本中,伊西斯是奥西里斯的妻子。)同塞拉皮斯一样,伊西斯经过了类似的改造,成为数位女神的“合体”,她既护佑生育和母亲,也掌管丰收,还是能给人间平息祸乱,带来和平和欢乐的女神。伊西斯崇拜是希腊化世界中最重要的一支信仰,女神的信徒几乎遍布整个地中海沿岸。

大约在公元前2世纪,伊西斯的信仰传入罗马。但在共和国时期,元老员曾下令捣毁所有埃及神祇的庙宇。到了公元前43年,第二次三头联盟投票同意兴建一座塞拉皮斯和伊西斯神庙。之后,在奥古斯都和提比略的统治时期,都曾禁止过对这种埃及异教的信仰。

直到卡里古拉皇帝统治时期,这种信仰才最终得到官方承认,甚至马上受到了接下来几任皇帝的青睐。弗拉维王朝的奠基人韦斯巴芗,在争夺帝位的内战中占了上风,占领了埃及的亚历山大城。他走进了塞拉皮斯的神庙,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天选的”帝国主宰,神谕很快就出现了,他确实是位受庇佑的统治者。由此,韦斯巴芗成了塞拉皮斯的忠实信徒。他的儿子图密善重建了公元80年被大火摧毁的战神广场上的伊斯西和塞拉皮斯神庙。

可惜战神广场在罗马城市发展中的逐渐被放弃,包括神庙在内的各种壮观的建筑物也早已是断壁残垣,被深埋于地下。但在罗马以南约200多公里处,被火山灰掩埋的庞贝古城却保留下来一座完整的伊西斯神庙。这座神庙始建于公元前后,在公元62年的一场地震中受到了彻底的毁坏,但很快就在信徒的资助下得以重建。

伊西斯神庙是早期最受欢迎的景点之一,从年轻的莫扎特到《庞贝末日》( The Last Days of Pompeii)的作者爱德华·布尔渥—利顿( Edward Bulwer-Lytton),无数作者和音乐家都受到了它的启发。在这幅版画中,位于中央的是主神庙,左边是用围墙包围起来的一个小水池,其中所蓄之水用于伊西斯宗教仪式。

现存的伊斯西神庙主要分为门廊、内殿、圣物室和信众大厅这四个部分。信众大厅被认为是其有别于其他神庙的特色建筑,由于伊斯西的信仰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秘密崇拜。信众要经过一种秘密仪式才能被吸收入会。因此需要一个专门的处所来进行秘密仪式和信徒集会。

从庞贝城伊西斯神庙的考古发掘来看,伊西斯女神的信徒包罗了各种社会阶层的人士:妇女、自由民、奴隶、当然也包括贵族。在神庙的遗址中曾出土了若干石碑,上面的碑文记录了信徒向这位女神奉献的记录。

其中最有名的一块大理石碑是在神庙入口处发现的,其碑文向所有经过的人说明:在遭受地震损毁后,神庙的重建有赖于“纽梅里乌斯·波皮蒂乌斯·塞勒斯努斯,乃纽梅里乌斯之子,在神庙内调因地震而损毁后,使其在原址上重建。鉴于他的慷慨,市议会决定免费吸收其入会,尽管他才6岁。”结合另外几块石碑的铭文,学者考证认为这位年仅6岁的“市议员”父亲出身于较低的社会阶层,为了让自己孩子进入庞贝城的上流社会,他不仅在孩子的姓氏中加上了其母亲的名字,还斥巨资以孩子的名义捐建了神庙。伊西斯信仰在庞贝城市政治中的重要性,以及这种外来宗教的包容性之强,可见一斑。

庞贝的伊西斯神庙富有埃及特色,首先是该神庙在各种仪式中使用尼罗河水,在内殿前的院子里有一个地下室,其中有专门盛放尼罗河河水的盆。另外,神庙中有多处壁画绘制了埃及特有的动物:狒狒、秃鹫、野狗和眼镜蛇。更有意思的是,在信众大厅的壁画上,古罗马人绘制了伊娥的故事,以及女神伊斯西欢迎她来到埃及的场景。在希腊罗马神话中,伊娥最终是在尼罗河边找到了她和宙斯的儿子厄帕福斯,后者成了埃及的国王。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埃及宗教深入古罗马信众的过程中,源于希腊罗马文化的神话故事起到了关键的过渡和自洽作用。

在迷恋埃及宗教上,罗马人不止于移植信仰,为己所用的程度;有位皇帝甚至模仿埃及宗教制度,为自己创造了一位神。哈德良皇帝曾巡幸过整个地中海沿岸,期间在埃及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宠臣安提诺乌斯就是在埃及自杀去世的。深受埃及宗教中的重生思想的影响,哈德良决定让安提诺乌斯以“神”的名义获得永生。他首先在安提诺乌斯自杀的尼罗河边建立起了一座全新的城市——安提诺波利斯,并以此作为贯穿埃及南北的哈德良大道的起点;接着,又下令在帝国全境兴建安提诺乌斯神庙。在目前出土的各类古罗马的雕像中,以安提诺乌斯为主题的雕像俨然可以分列为一个独立门类:身着酒神装束的安提诺乌斯;化身为爱神的安提诺乌斯,模仿赫拉克勒斯的安提诺乌斯,甚至穿戴了全套法老服饰,俨然是奥西里斯的安提诺乌斯。

公元前1200年的古埃及牛耕壁画维基百科

埃及不仅为罗马提供了精神上的慰藉,还确确实实称得上是帝国的“粮仓”。亚历山大城是罗马帝国范围内最大的埃及小麦出口的港口。著名的古罗马作家及博物学家老普林尼在其《自然史》一书中,不仅认为“埃及小麦是意大利城市人口的重要口粮补给”,还进一步论证粮食、橄榄油、葡萄酒、纸草这些从埃及进口的日常用品,是保证罗马经济以一种低成本、高增长方式运行的关键。他甚至还留下了提比略皇帝统治时期,某次因埃及纸草短缺所导致的政府停摆的记录。

从吃的小麦、穿的亚麻、药食两用的泡碱,到用于建造各类建筑乃至器物的玫瑰花岗岩、闪长岩、斑岩和雪花石膏,埃及向罗马出口自己出产的一切物品。埃及的产品受到罗马各阶层的青睐,甚至有时候这种青睐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程度。

这是一个高约66厘米的雪花石膏罐,两面均有铭文,一面是公元前9世纪的埃及象形文字铭文,另一面是公元1世纪初的拉丁铭文,分别涉及埃及和罗马的两位人物——古埃及第22王朝的祭祀贝博内特鲁和公元1世纪左右的罗马贵族普布利乌斯。

这个罐子原属于底比斯的祭祀贝博内特鲁,他为了法老的健康和财富,将这个罐子装满昂贵的香膏,奉献给神明。贝博内特鲁来自底比斯一个显贵家族,他侍奉的法老是第22王朝的奥索尔孔二世或奥索尔孔三世。这个罐子大约在奥古斯都统治期间,漂洋过海来到罗马,重新被人利用,成为一个骨灰罐。

为了配合它的新用途,罗马的工匠们给它加上了盖子和意大利雪花石膏罐常见的巨大把手,并在背面镌刻了拉丁铭文:“普布利乌斯·克劳狄乌斯·普尔克,普布利乌斯之子,阿皮乌斯之孙,阿皮乌斯之曾孙,曾任财政官、治安官、执政官及占兆官。”他的父亲普布利乌斯·普尔克曾是西塞罗的劲敌,为此后者在自己的书里没少说他的坏话。他的母亲在其父亲死后改嫁了安东尼,他的姊妹又与屋大维订婚,以巩固其联盟。

作为罗马城的显贵,普布利乌斯的家人选择了一个曾经作为宗教仪式用品的埃及雪花石膏罐将其下葬,原因可能在于,一方面埃及出产的物品确有其自身优势——事实上,意大利本土就有很多雪花石膏矿,也生产大量雪花石膏罐,但其晶莹透明的程度远不及埃及的雪花石膏;另一方面,重新定义这些来自埃及的奢侈品,可能是当时的一种潮流——改变很多具有特殊文化功能的物品用途,将其变成财富和地位的象征。

这件雪花石膏罐于1615年出土于罗马的马塞勒斯剧院附近,那里曾是克劳狄家族的墓地。自出土以来,它一直都是锡耶纳的博尔盖塞家族的藏品。但现今,这个罐子在法国巴黎卢浮宫展出。从被造出来到最终成为藏品,无数名人与这件雪花石膏罐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罗马人将它从底比斯带到罗马,那又是谁将它从罗马带到巴黎的呢?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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