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生活就像爵士……”

对话 · 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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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采访摘要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钢琴”

△阿布 (图源:夏晓凡)

阿布:演奏的时候,有时甚至有自己快不能呼吸了的感觉。前一阵在深圳音乐厅演出,因为我妈妈就在深圳,那天她也来现场了。返场时我弹了一首即兴作品献给她。在介绍曲子的时候我就跟大家说,下面一首曲子献给我的妈妈。大家也很给面子,都非常安静地在听。其实观众认真听的时候不是完全不出声音的,你会感觉屋里好像有一种能量,它会影响到你的演奏。我真的把自己弹哭了。

弹这首作品给妈妈,更多想表达的是一种留恋。因为弹的过程中我已经哭了,所以弹完的时候我就把眼镜摘了,拿起毛巾擦了擦。擦的时候观众都没有出声。好像有几秒钟时间,大家都不敢或是不想出声,我们所有人一起感受了那一刻非常美妙的感觉。

对话 阿布

1999年出生,今年23岁的阿布。在15岁的时候,他进入纽约的茱莉亚音乐学院,之后就很少回到中国。他与家人,通常是靠电话和网络沟通。这一次,阿布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见过父母了。

阿布:因为常年在海外留学,一年能见到妈妈的时间可能就只有几天。所以在深圳的演出,应该是这个夏天我最后一次见妈妈的机会。小时候能天天见到爸妈,不会注意到他们的变化。在国外上学后,因为太久没近距离接触,就会观察到他们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包括他们看到我也会觉得变化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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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至今还在攻读古典音乐和作曲的硕士学位,他的校外身份,常常是爵士钢琴家。阿布年少成名,他是世界顶级的爵士比赛,瑞士蒙特勒爵士钢琴比赛的首位华人冠军。他出版多张专辑,与各国音乐人合作,有数百场演出经历,还是德国朔特音乐出版社的签约作曲家。

△阿布专辑:《Thought You Disappeared In The Sunshine》

阿布:我觉得我是一个在学校学习古典,在外面弹爵士,心里又特别摇滚的音乐家。我希望通过我的音乐去讲发生在我们身边,非常小的故事,爵士可能让我可以更自由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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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是北京人,4岁时,开始学习钢琴。小时候阿布音乐道路的每一步,都是父亲在帮他规划。

阿布:这次回北京跟我爸待了一礼拜,好几年没跟他在同一屋檐下了。他给我做饭,我们一起吃饭,我觉得还是很自然。没有因为我很早就出国了,两个人之间就有了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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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的父亲,是一位资深摇滚乐迷。他曾幻想,未来自己的儿子也能有一支摇滚乐队。父亲除了敦促阿布学好钢琴,还会带他听各种不同类型的音乐,看各种各样的演出。

阿布:从学音乐的方面说,爸爸占的角色比妈妈重很多,他也严厉很多,甚至更多时候我是被他强制去练琴的。妈妈扮演了一个更像好人的角色。我从小就特别喜欢玩乐高积木,每次都是妈妈给我买玩具。小时候会有作为小孩儿那一面,想玩或者想干嘛,感觉跟妈妈说不是犯错误,跟爸爸说就有点不敢,而且我知道我跟他说也没用。

田川:你会怕爸爸吗?

阿布:小时候很怕。

田川:那你会恨爸爸吗?尤其是他一直逼着你练琴。

阿布:我爸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不好回答。从长辈和晚辈的关系讲,是父母赋予了你生命,我没有理由,没有资格去恨他。而且小的时候,你也没有能力和他们反抗。从这个角度考虑,我肯定是不恨的。我觉得这种有点接近于恨的情绪来源,你翻我的履历就会感觉到,学音乐好像也不是我想学的。当然的确也不是。是父母一开始就给我买了钢琴,找了老师,然后步步为营地让我考了音乐学院附小这些。这样的经历会让你在做的过程中变得比较麻木。比如我9岁考上音乐学院附小的时候,就感觉这事儿挺正常的。每天练琴也很正常。但可能就因为这样,也少了很多审视其他事物的机会。

△阿布 (图源:夏晓凡)

阿布:因为从小就泡在钢琴上,大家老爱问我除了钢琴还有什么兴趣爱好。其实我也有一些其他爱好,但感觉说什么都不如说钢琴,和钢琴比都差太远了。而且钢琴现在也的确成为我的兴趣了。所以还是非常感恩爸爸让我选择了这个专业,选择了音乐。另外也很感激自己并不讨厌做这件事,要不然会很痛苦。

田川:现在可以接受自己在做的事儿了,但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理解不了这么多内容,看不到这些意义,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它的价值,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尤其对小朋友来讲要进行那么大强度的练习,你当时又没那么喜欢钢琴。

阿布:其实喜欢不喜欢是非常难说清楚的。我觉得很多音乐人,尤其是像我这样,从小就在音乐学院里学习的音乐家们,都会有这样的感受,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喜欢上音乐了。

以前一个朋友问我,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钢琴吗?我说如果真的让我自己做选择,我可能还会选择音乐,还是会选择钢琴,因为我非常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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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岁学古典钢琴,7岁学爵士钢琴。在普通小学上到3年级之后,9岁时,阿布考入了中央音乐学院附小4年级,后来又升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从此正式迈入专业音乐的学习之路。

田川:其实我在你的言语间感受到了一种遗憾。

阿布:其实有的事儿就看你去不去想它。

田川:那你小的时候有朋友吗?同一阶段下,你们的生活差别大吗?他们在做什么?

阿布:考上音乐学院附小前,我身边有几个发小,有一块上学的朋友,但的确跟他们相处的时间非常短。会打电子游戏,会逃课好像是到中学才学会的。

田川:逃专业课吗?

阿布:什么课都可能逃。尤其在跟我爸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我练就了很多技巧。比如他在家的话我肯定不能玩电脑,因为他随时可能过来,看到我在干不该做的事,肯定会发生很大的问题。

因为我爸经常忘带进门的卡,所以他回家的时候一定会按门禁。我就算准他从按门禁到上楼要多长时间,我就在这个时间内马上回到练琴的状态,或是假装在练琴的状态,或是练琴间的休息状态,这几个我都学会了。

田川:那实际上你在做什么?

阿布:可能就是单纯歇着,但有时单纯休息都会被骂。

田川: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爸爸斗智斗勇的?

阿布:八九岁吧。

田川:你有过很叛逆的阶段吗?

阿布:我以前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但这几年感觉自己开始反叛了,感觉自己好像还挺能说的。小时候比较内向,和父母,尤其是跟我爸,我很少会提反驳的意见,也知道提出来效果一定不好。

阿布:小时候我爸经常带我去北京一家叫东岸的爵士俱乐部。任何爵士俱乐部的演出都会有一个环节,叫即兴演奏,我就可以上台和大家一起玩音乐。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一些即兴演奏能力了,而且还跟一些年长的,搞音乐的音乐家认识,他们会开心地邀请我跟他们一起玩。

每周我爸都会带我去几次俱乐部,我感觉他有时会通过大家掌声的热烈程度,来评判我弹的好不好。后来我就学会了几招,知道弹什么大家鼓掌多。研究这些的原因,是因为我想让他在表演结束后,带我去吃一家特别好吃的刀削面。所以为了能吃到那碗面,我得观察观众的组成,应该弹的更收敛点还是激烈点,他们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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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岁时,阿布正式进入美国纽约的茱莉亚音乐学院,成为一名高中生,后来又在这里度过了大学生涯。

△阿布(左二)

阿布:十四五岁的时候,我正准备出国上学,那个时候我和爸爸的关系很紧张。他希望我把时间都放在古典音乐的练习上,爵士钢琴的练习要少一点。

田川:你们现在关系怎么样了?

阿布:我觉得我们现在关系还挺好的,可能是因为我去美国上学了,他感受到了这种不可抗力,人都不在身边,没法像以前那样管我了。所以后来明显感觉到他的脾气变得比以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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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该像爵士乐的即兴一样,

永远未知并且充满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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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即将16岁的阿布,在经纪人的鼓励之下,参加了瑞士蒙特勒的爵士钢琴独奏比赛。与世界各地的选手,经过几天的比拼,阿布最终获得了两个最重要的奖项——评委会评选奖和观众选择奖。

阿布:爵士乐比赛太抽象了,我觉得它比任何音乐比赛都抽象,因为大家弹的东西都不一样。所以一开始我不太想参加蒙特勒爵士钢琴比赛。

六七岁的时候,我参加过一个香港的比赛。北京预选赛我的成绩还不错,但最后在香港的名次非常差,就没拿到名次。比赛也就是一个小比赛,但感触很大。它是一个公开赛事,有很多观众,评委也挺多的,大家都很严肃。因为每个人比赛的时间有限,所以你不一定能弹完自己的曲子。有一个铃铛,时间到了就会摇铃提示你要结束了。当时我能听到的声音全是铃铛声,恨不得自己要弹什么都忘了。

田川:所以就对比赛留下阴影了。

阿布:对,就觉得没什么可参加的,对蒙特勒的比赛也有同样的想法。

△阿布参加蒙特勒爵士钢琴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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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后来说,他当时担心,比赛成为他一生的磕绊。他不惧怕对手,也不惧怕评委的眼光,但是就是没有比赛的欲望。

阿布:其实到了比赛现场也没有一定要获奖的欲望。反而因为比赛场地不错,而且是欧洲数一数二,享有名望的蒙特勒爵士音乐节,现场的钢琴也非常好,所以我其实很享受。我猜也是因为这样,我能发挥的不错。我是那年最小的参赛选手,其他人都是20多岁,我16。

当时除了评选一二三名,还有观众投票选出来的奖项,我对这个奖项特别感兴趣。评委的评判会考虑很多因素,你的年龄,你的背景,你的专业性等等,但观众不会考虑那么多。

田川:就是喜欢、不喜欢,好听、不好听。

阿布:对。当时先开始念的是观众评选的奖,知道自己得奖项时,我真的已经非常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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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8月18日,在北京故宫一侧的中山音乐堂,阿布的独奏音乐会即将开始。今天他将演奏新专辑当中的作品,这些音乐的作曲家,一位是他自己,另一位是阿布的偶像卡普斯汀。在音乐堂的一角,正在出售中文版的《卡普斯汀钢琴作品选》,这本乐谱,就是由阿布亲手编订的。

阿布:做这件事情的意义,远不在只是把卡普斯汀的书放在书架上。如果我现在是当年那个去找卡普斯汀的小孩,我希望能有一个像这本一样好的,可以直接使用的版本。我希望大家可以自己去发现卡普斯汀音乐中美丽的地方。

△《卡普斯汀钢琴作品选》阿布编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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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岁时,阿布遇到自己的音乐偶像尼古拉·卡普斯汀,当代最优秀和最知名的俄罗斯作曲家之一。卡普斯汀的作品融合了古典音乐和爵士乐,同时还加入了摇滚和民间音乐的元素,以及欧洲之外的音乐传统。

△尼古拉·卡布斯汀

阿布:每个音乐人可能都会和某个作曲家,或音乐家产生非常特别的联系。对我来说这个特别的联系,就是卡普斯汀和我。他的作品对我来说有点像信仰一样的感觉。说夸张点,别人如果跟我说他的作品不好,我可能都不太会回应,或者是不太愿意继续对话。

卡普斯汀写的音乐这么像爵士乐,他这么热爱爵士乐,但他一辈子没去过美国。在他生前,我们大概通过六七十封邮件。他看到邮件就会马上回,但如果他不想回,就永远都不会回。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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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4岁到 16岁,在两年的通信之后,少年阿布执意要在莫斯科,为卡普斯汀的79岁大寿,举办一场庆生音乐会。

田川:是你为他做的庆生音乐会吗?都是你来演奏?

阿布:对。我和几个俄罗斯朋友,还有两只俄罗斯当地的乐队一起演奏。真的操了很多心,做梦都梦到自己在台上演奏。办完音乐会,我感觉生命里第一次有了圆梦的感觉。我其实非常希望卡普斯汀能来现场。我9月份问了他一次,10月份问了一次,11月生日会前一周我就到莫斯科了,又问了一次。他说他实在来不了,但同时在这封邮件里,他发出了让我去他家的邀请。

田川:那是你第一次见到他吗?

阿布: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他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还是一句英文,他说At last,就是我们终于见到了。我不知道跟他提了多少次想去看他,哪怕我请假,旷课都可以,但他从来没回复过我这件事。而且我侧面感受到他想问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当然我觉得因为见过他本人,我的生命好像都更有价值了。

一开始卡普斯汀没同意见我,我没搭理他,还是继续问,就是问到底也得问。后来他终于同意了,在他79岁生日的时候让我去他家跟他见面。我们那次的交流就在他家,他不太爱说话,我给他弹了一首生日快乐歌,中间插了一段他的作品进去,他听了以后就笑了。我觉得给他弹完琴以后,可能这辈子弹琴我都不会再紧张了,因为我觉得不会再发生比给卡普斯汀弹琴更紧张的情况。

△阿布(图右)拜访尼古拉·卡布斯汀(图左)

阿布:见到卡普斯汀后,我觉得最让我触动的一点是,他非常普通。无论是家里的陈设,还是他的工作环境。见到卡普斯汀以后,我就有点明白为什么他不来生日音乐会了,当时他整个人的活动能力已经比较差了。我不光见到了卡普斯汀,还见到了他的爱人。他爱人还给我们做了一顿挺像中餐的午饭,好多菜都有香菜。我其实特别不爱吃香菜,但那可能是我唯一一次没有跟别人说我不吃香菜这件事,因为我不好意思跟他说。

卡普斯汀希望自己过的这辈子能像他写的音乐一样完美,但他也觉得这是不实际的。他说我们的生活就该像爵士乐的即兴一样,永远未知并且充满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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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ue Note

制片人:张燕

编导:王劼

编辑: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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