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艳——那最后的五只和平鸽|王琪森

张桂铭《红牵牛》

从古城绍兴走出来的张桂铭

《惊艳——张桂铭艺术回顾展》(2024年8月30日—10月7日)在海派艺术馆的举办,是一种纪念,更是一种致敬。展览现场所呈现的不仅有一种令人惊艳、震撼的艺术性,也有相当丰厚的理论性、学术性与文献性。

我与张桂铭相识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是在程十发先生的家中。他高高的个子,谦和的笑容,睿智的谈吐及一口绍兴腔的上海话,使我和他一见如故。记得在1986年的首届“海平线画展”上,我在众多的展品中见到他的《寒林独步》等四幅画作,尽管还保留着新浙派人物画的底蕴,但在人物造型、笔墨线条、色彩运用上已产生了视觉的冲击力、审美的兴奋感与创新的独特性。

从古城绍兴走出来的张桂铭,自小就喜爱涂鸦,山阴道上那斑斓的秋色,鉴湖水中那青碧的荷叶,老宅小院里那红艳的柿子,还有会稽山峰谷间绚丽的朝霞等,使他产生无限的遐想。而从自家小酒务桥走一会儿,就到了那个“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的青藤书屋。虽然这个叫徐文长的人早已远去,但他那狂放的笔墨、恣肆的构图,激发了这个小小少年的憧憬。对于画画,他似乎有着难舍难解的情,有着前世今生的缘。读初三那年,他的漫画《莫名其妙》在上海的《少年文艺》上发表了。后来,他成了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的学生;在景色旖旎、风光明媚的西子湖畔他如鱼得水,师从一代名家潘天寿、顾生岳、周昌谷、方增先、吴茀之、诸乐三、陆维钊等,受到了严格而系统的训练及深入而独到的传授,成就了他学院派正宗而扎实的功底。

张桂铭人物画

张桂铭为人友善,处世低调,其内心的艺术理想与专业精神,却是相当高迈而执着。1984年在第六届全国美展中,他的《画家齐白石》获得铜奖,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这是一幅笔墨精湛细腻、造型精到严谨、形象生动传神的人物画,系新浙派人物画在新时期的代表作,凸显了这个画派的艺术风采及笔墨魅力。但这张画还具有一种转折意义,是向一个画派的敬礼与告别。在1986年首届“海平线画展”前,张桂铭即投身风云际会的“85美术新潮”,他和杨正新、陈家泠一起成为画坛的“海上三剑客”,从而标志着新海派画家群的真正崛起。

海派绘画“三剑客”

张桂铭作为画坛“海上三剑客”之一,他在创新之初也曾遭到过一些非议,如有人说他画的是“儿童画”“花布头”“糖纸头”等等。当时上海中国画院的院长程十发很支持他,真诚地鼓励他:“我就是一生追求不一样,你这是在走自己的路,探索下去会有成果的。”那时张桂铭的家还在复兴中路一幢老公房的六楼,他在客厅的顶头隔出一个狭长条的小画室,在我和他谈起别人对他的一些议论时,他挺淡定地讲:“要创新,就会遭受非议。既然作为‘海上三剑客’,作为剑客嘛,就得接受挑战!”为此,他专门请韩天衡为他刻了一方“求索”印。

古老的《周易》早就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张桂铭奋力寻找属于自己的绘画语言、造型构图、色彩要素、表现符号及审美语境,最终拥有了自己的风格话语权和图式专利号。

张桂铭画瓶花

构图。色彩。线条。符号。张桂铭的变法谱系不是一种局部的、微调式的改变,而是一种整体的、全方位的突破。既是对传统的表现模式的颠覆,亦是对沿袭的笔墨程序的叛逆。其呼唤或践行的是一种崭新的绘画理念,其孕育或推崇的是一种突变的视觉形态。唯其如此,这位海上画坛的“剑客”才给艺坛带来了“石破天惊”的震撼,才在画坛产生了“惊世骇俗”的效应。

张桂铭是有学者气质的,他认为:绘画,首先是构图。即对所要表现对象的内容与形式进行组合和对应,构成与互动——对反映的物象进行章法处理、空间安排和视觉构成。张桂铭的大胆和智慧就是以构图为突破口,他解构了传统的层次结构式和惯性的位置经营法,将表现的对象、反映的物象、展示的意象和视觉的图象,同置共容于一个平面空间,聚集归纳在一个层面推出,完全舍弃了三维体式,彻底压缩了前后景深感。你看他的花鸟画、人物画、山水画乃至其后创作的戏剧画,均是聚集在纷繁而有序、变幻而生动的平面视点上,由此而把中景、远景、深处、浅处的景象,全部在一个图式上华丽展示和精彩展开,从根本上强化并提升你的审美兴奋与体验感悟。

英国学者特伦斯·霍克斯在《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中曾说:“这种思维方式对结构的感知和描绘极为关注。”张桂铭正是通过把花鸟画中瑰丽的花、青翠的叶、虬劲的枝、斑斓的瓶,人物画中妩媚的脸、丰满的身、婀娜的手、秀美的腿,山水画中奇崛的峰、恬静的谷、险峻的崖、清亮的溪、洁白的云等,一下子集结推到你的面前,如电影中的特定镜头,从而给人以一当十的多极审美快乐和由此及彼的多元欣赏快感。这是因为:“结构不是静态的。支配结构的规律活动着。从而使结构不仅形成结构,而且起构成作用。”(让·皮亚杰《结构主义》)。由此可见,张桂铭的这种解构所推出的图式平面,产生了结构的整合性之美,构成性之美、转换性之美和灵动性之美。

从马蒂斯到米罗

张桂铭的中国画是科班出身,有着深厚的传统功力与全面的笔墨造诣,但在此基础上,他却能融汇东西,取法多元。1984年出访德国,他自己说:“我在德国看了许多博物馆和美术馆,看到很多西方大师的原作,包括印象派作品,还有毕加索、马蒂斯及以后的现代派作品。”这其中他对马蒂斯和米罗的作品印象很深。他认为马蒂斯作为野兽派的代表,他的用色强悍、浓郁、集中、响亮,而超现实主义领军米罗的线条则灵动、奇崛、变幻、飘逸。张桂铭由此也形成了自己的色彩谱系、线条阵容。

张桂铭画山水

色彩,是张桂铭绘画一面亮丽的旗帜,一种华彩的乐章。他的绘画作品有着鲜明强烈的内容和独特缤纷的形式美。为了寻找到和自己的构图相对应的色彩,张桂铭别出新意地使之色块化与色板化,用色凝重、浓烈、丰厚、艳丽、明亮,讲究对比、反差、跳跃、碰撞、协调。在当代画苑,像他这样敢于用色、巧于用色、善于用色,并真正达到五彩旖旎的画面效果,展示五色斑斓的审美冲击的画家鲜有其人。他无论是画花卉、蔬果、鸟禽,还是山水人物、戏剧等,均用色块和色板的组合,将民间古典的“填彩法”与宫廷院体的“重彩法”发挥到了极致,使色彩效果饱满丰茂而华润雍容。色板化,是将几种色彩组合在一个板块,多元组合,多彩相映,使色彩效应富丽璀璨。同时,他将西方画派的色彩理念与技法融会贯通,如将印象派色彩的变幻朦胧、野兽派色彩的瑰丽郁勃、立体派色彩的凝重浑朴组合在一起,呈现一种极有现代意识感的色彩,从而真正开创出现代意义上的海派城市绘画图式。

张桂铭与米罗颇有缘分,也许他们有种心灵上的感应和观念上的暗合。米罗曾把自己的绘画幽默地称为“线条的漫步”,信笔涂抹,我行我素。而张桂铭对线条的态度却是相当虔诚的,他自幼喜好书法,及长乃至成名后,依然临池学书。他曾深有感悟地讲:“书法是一种童子功。”从谢赫的“骨法说”到石涛的“一画说”,综观张桂铭画中的线条,不仅起着空间延伸、勾勒造型和设阵布势的作用,其枯涩浓淡、曲直回旋,还达到了纯任自然而达意畅情的境界。也因此,张桂铭自信地把自己的绘画称之为“线条的舞蹈”。

那最后的五只和平鸽

《惊艳——张桂铭艺术回顾展》的最后,有一张“张桂铭先生造像”(与张培础合作,下图),这是一幅充满着悲情叙事的画。张培础系张桂铭的好友,应张桂铭之邀为他画了一幅肖像,画面上张桂铭端坐在红木圈椅中,笔触细腻、形神兼备。特别是张桂铭的眼神颇具内涵,似在凝视,又似在沉思。张桂铭椅边的茶几上,堆着厚厚的一大摞书,他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张培础于2014年9月20日画好此幅肖像后,交给张桂铭补景,但令人遗憾的是张桂铭却于9月22日凌晨归道山了。张培础后在张桂铭的画桌上发现有五只张桂铭画的和平鸽,并已剪出小样。原来,张桂铭创作一直相当严谨,他有时会把要画的图像剪出来,然后试放在画上看效果。为此,张培础只能按照老友的意愿,含泪将和平鸽移画在此幅肖像画的上方。

张桂铭绘画的构图造型、色彩肌理、线条挥洒作为一个构成系列,其最终的表现特征是抽象的符号化,这也是张桂铭最具标志意义的最有个性价值的绘画语言。符号的表现形式是变形、夸张、模拟,其表现内容是概括、象征、借代、隐喻等,这实际上是形式与内容的互补与互动、变汇与通融。中国书法中的狂草书,中国绘画中的写意画,是颇有符号化倾向的。而民间艺术中的脸谱、皮影、灶画等的符号化表现得更简约、更率真,也更可爱。

张桂铭在寻找或是构建自己的绘画符号化时,是变古通今、纳中汇西的,既在“拟与不拟”之间,又在“像又不像”之中。由此形成了自己符号语言的融通化与载体化、符号表现的象征性与想象性。中国古代有位学者颜延之,提出了绘画的三概念:图识、图形、图理。而张桂铭的符号化,也即这“识、形、理”的中介与载体。如他的瓶花系列、花枝系列、人体系列、山水系列等,在构图、色彩、线条乃至语境上,均以符号化贯穿、诠释。作品《青莲》《荷塘小鸟》《鱼瓶》《山恋》《戏剧人物:村姑》《天地悠悠》等,其瑰丽多姿、迁想妙得的图式展示,产生了强健的审美张力和丰沛的浪漫想象。

是的,这变形而抽象的最后的五只和平鸽,极有象征意义与符号意义,寄托着张桂铭毕生的追求与向往,飞向诗与远方。

作者:王琪森

文:王琪森编辑:吴东昆责任编辑:舒 明

转载此文请注明出处。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