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冰雪喜欢读王阳明的书,这件彩塑王阳明坐像却不是他最满意的一版。
公元前341年,中国战争史上最著名的设伏歼灭战例,也是一段天才与阴谋、恩怨与复仇传奇——马陵之战,在山东郯城附近的马陵山爆发。战争的两位主角,齐国军师孙膑与魏国大将庞涓,以一胜一亡为自己的历史形象,画下最浓墨重彩一笔。
而他,是躺在庞涓身边、与主帅一样被乱箭穿身却最终只能隐身于“围魏救赵”、“减灶诱敌”这些伟大叙事中的一个普通生命。那场寒冷而绝望的冷兵器厮杀,埋葬了他的名字和形象。
直到2020年夏末的一天,他从一双手的揉捏之中,温暖而缓慢地醒来……
一
工作室
胡冰雪和同事共用一个工作台。长近两米,宽一米多。四个人各据其位,无声地忙着同一件事。
工作室租的老民居虽说是平房,但层高惊人,光线从宽大的窗户扑进来,通透而柔和,最能满足彩塑手艺人的要求——这是一个完美的工作日,所以他们很珍惜,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自己的人物,自己的故事,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那个大约13厘米高、表情痛苦命运悲惨的魏国士兵,已经被胡冰雪安置在墙根下“休息”,与他相伴的还有一大排他的战友和敌人。此刻他们相安无事,但随后会被送到山东某博物馆,重现2000多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战役。
杨硕捏的是位秦国将军:不同于魏兵的覆耳头盔,他顶上斜绾发髻,让人联想起兵马俑中那些威猛的形象;而脸上从容的神情则告诉人们,此刻他与惨烈的战争无关,他的任务是陪同那位君临天下的帝王,去东方寻找新的梦想。也许未来他会死于战火和阴谋,也许能侥幸解甲归田安享余年;但此刻,他身上所有生命细节体现的,都是大秦帝国碾压群雄后的力量与辉煌——他曾经只是一块不起眼的灰色软陶泥,但创造他的那双手,已经赋予他新的使命。
帝王长生不老的痴梦早已凋谢,
但手艺人的工作,
把曾经鲜活过的人以及他们的历史,
无声地保留下来,
放进时间长河里稳如磐石。
胡冰雪偶尔看一眼杨硕的进度,并不催促。两人同为廊坊师范学院雕塑系毕业,胡冰雪高杨硕两届,2015年他们共同创业,开了这间“定韵坊工作室”,他们对彼此性情和工作习惯早已非常熟悉。
从学雕塑到做彩塑微缩人物,五年手艺之路,是怎么走来的?
胡冰雪说,我们不断选择,不停舍弃,越来越知道自己想往哪里走。
从胡冰雪到杨硕那三届,廊坊师院雕塑专业一共毕业了80余位大学生,至今还从事专业相关工作的,不到十分之一。其他人有的做了美术老师,有的转行营销等职业。这样的比例大概可以看出坚守之难。
让胡冰雪略感自豪却又心情复杂的,是七八位还在做专业的同门之中,竟然四位就在“定韵坊”——除了他和杨硕,杨硕的两位同班同学也先后加入了他们的工作室。
开始的时候,只要与雕塑相关,无论什么他们都做:城市景观雕塑的泥稿,商场门前摆放的美陈(美术陈列,常用于企业活动的空间环境打造——编者注),甚至各种活动花车上的卡通造型……
美陈用泡沫雕塑,做起来快,摆个十来天就扔了。企业往往搞活动前才下订单,工期赶得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创作变成了削圆、削方、加个耳朵、画个眼睛”,胡冰雪说,那不是他们想要的方向。
即使美陈是最挣钱的业务,还是停了,放弃。
胡冰雪他们给博物馆做过景观,发现有微缩人物这个项目。这与自己所学的雕塑专业对口,他马上研究了中国彩塑的历史与发展,越研究越相信这里有艺术提高的空间。
大学期间胡冰雪的钻研劲儿就令老师印象深刻,他总是那个泡在创作室时间最长的学生,是提出问题最多也最不好回答的学生,他对迷失的担忧多强烈,对创作的渴望就有多炽热。
认准目标,他和杨硕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这个领域。
二
泥
业务启动的艰难自不待言,更大的考验在于手艺的重新摔打与塑造——人,毕竟不是泥。
最初做微缩人物,胡冰雪用陶泥。以为泥性虽然与上学时用过的雕塑泥不同,但和水、塑形、晾干、入窑烧制,大约也只是工序繁简的些微差别。
直到一个订单,真真正正“粉碎”了他的以为。
泥有泥性,窑有窑别。那次送进去17个人物,满怀期待的胡冰雪他们,一开窑就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碎片,碎片,还是碎片!17个人物,最后捡来捡去,只拼出了4个!其中比较完好的只有1件,剩下3“人”,都是你的胳膊、他的身子,这样拼凑修理而成。
很长时间,胡冰雪一直在反刍那次“炸裂式失败”。
他开始研究窑。窑温曲线,泥料特性,造型物在窑内的摆放位置如何影响其变化,甚至雕塑时哪些动作会把气泡和杂质带进泥里,又该如何避免……学无止境,这个曾经对自己专业颇有点骄傲的年轻人,开始相信大学五年(胡冰雪上学时雕塑专业学制五年),自己不过是被领入一道门。
而手艺的山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中国彩塑的历史有多悠远?如果以胡冰雪他们至今依然沿袭着的扎架—上泥—塑形—硬化—彩绘,如此工艺流程为参照,我们可以从“敦煌两千像”堪称彩塑博物馆一般的不朽,寻脉到身边泥人张、大阿福、凤翔泥马泥羊带来的亲切感。
如果把人与泥之间的艺术情愫再梳理得细一些,那么胡冰雪今天仍然习惯的随手拿起一块泥,想象、揉捏、塑形、创造,然后随意摆在工作室角角落落,任朋友们来时喜爱、惊叹。与新石器时代那不知名的伟大先锋,在仿佛永无止境的蒙昧之中,突发奇想地用泥土塑成人头,开创一片美之圣地,大约也无甚区别。
胡冰雪随手捏成的小茶宠和仰韶文化出土的人头陶器相映成趣。
今天的胡冰雪,对各种传统泥塑、彩塑、陶瓷知识如数家珍,而他饕餮式的吸收,却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今天定韵坊的彩塑微缩人物,已不再使用传统陶泥,他们革新了古老技艺的材料与工艺。
有一次,客户要的微缩人物特别多,验收完成后才发现少做了一个。用陶泥赶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陶泥从晾干到烧制,少说也要7到10天。胡冰雪灵机一动,想到了软陶泥。软陶他们以前玩过,但总感觉下刀和造型手感不对,所以并未重视。这次迫不得已,为了不耽误客户需要,就拿软陶泥做了一个。
连软陶泥的特性都没熟悉。
现查资料知道软陶的硬化比较简单,只要在烤箱升温到100多度就行,工作室没有烤箱,胡冰雪他们把微缩小人放在蒸锅里蒸。资料说蒸40分钟就可以,胡冰雪不放心,把小人儿蒸了两个小时。
出来一摸,竟然还是软的!
小伙伴们懵了。
后来才知道,软陶泥经过加热,要等温度降下来才会变硬。
新的尝试带来新的机会。泥塑不仅工期长,成品率低,更糟糕的局限是远距离运输中经常出现毁损。这曾经大大限制了许多彩塑匠人的销售范围和销售规模。
胡冰雪他们另辟蹊径,把无意的失误变成了发展的契机。今天,定韵坊的产品不仅卖到全国,还能够涉足海外,在异域展现中国手艺人的文化创造力和艺术想象力。
材料改良后的微缩人物,既逼真又能适应远程运输等需要。
新的尝试也带来新的问题,转型软陶泥也并非一蹴而就。
他们曾经惯性地以为,使用彩色软陶泥后,可以省去传统的彩绘步骤,不失为提高效率的捷径。但随之发现:彩泥的颜色与自己心中的真实感,实在相去太远。
必须寻找新的办法。
无数次尝试,无数次失败。国画颜料、水彩水粉、油漆、丙烯、在泥坯上做各种隔离……在客户的误解和焦虑之中,他们撑过了一次又一次从期待到失望的折磨,终于找到了理想的新颜料。
“皮肤怎么做?”
“如何让嘴唇保持一种生动的水润感?”
“生气或用力的人,脸颊上的红晕如何更真实?”
最容易让安静的工作室热闹起来的,就是这些问题。
在胡冰雪的大脑里,也是如此:“泥”是新颖的变化的,客户和市场也是;但追求答案的路径,则古往今来没有什么不同——“美”是时代变迁中一种锚定价值的标准,而美的真实中,“诚意”是凝聚和构建一切其他元素必须的基础。
三
手艺
一切都是从两支普通钢丝和一团灰色软陶泥开始的。
钢丝直径不到两毫米,长度约 为30厘米,
它被美纹纸紧密地缠绕困扎,
形成一个简化的人形结构:
两个胳膊,两条腿,一段躯干和一个头。
胡冰雪裹支架的时候动作很慢,陷入的表情,让人觉得他已经抽离对话,进入另一个时空。等到上泥时,他的动作却很迅速,手上力量仿佛想把某种能量注入柔软的陶泥,这让只有十几厘米高的微缩人物,骨骼和肌肉都长得非常结实。
胡冰雪说,每个雕塑者塑造的人物,都不免带上创作者自己的影子。这话让人莞尔。因为坐在他对面的胖胖的陈宪宪,为了体会人物的动作姿态,正挺起身把手放在厚厚的胸膛上,试图寻找肌肉的走向与联结——他正在塑造一位苗条的歌唱老师,女性、裙装,还可能长发飘飘……
迄今为止,胡冰雪的工作室已经塑造了4000多个微缩人物。在雷同和创造之间,如何把握心中的形象?
胡冰雪用一个提问回答这个问题:全世界75亿人,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为什么我们还会感到塑造和刻画一个人那么难?
2016年的一次学习经历,曾经让他与这个问题迎面遭遇。
当时,他随国家工艺美术大师、天津泥人张彩塑工作室的陈毅谦老师学习。老师让他什么都不要理会,摁住一个人物塑造:南禅临济宗重要人物本焕禅师。
老师给了一大堆资料,摞起来有几厘米高。禅师各个年纪、各个角度、参加各种活动的影像,还有大量生平事迹。胡冰雪专心致志想要塑成一位令人见之仰慕的高僧造像,却在第一稿时就几近崩溃。
“做着做着,连大小都把控不了。每个资料的闪光点,每次受到的刺激和启发,都想表现在形象上。而人物在人生不同阶段、不同角度呈现的特质,又让你越看越懵……”做到第三天,陈老师给他喊了刹车。
老师的交代很简单:一稿放在一边,重新起头,把自己心里的禅师形象拿出来。
这并不是胡冰雪在泥人张工作室学习时的作品。只是,他依然会拿当初日思夜想的“作业”,来提醒自己精进的方向。
“本焕禅师”这件彩塑作品,胡冰雪一共做了9天,3版。没有任何事情打扰他,人物成为他每天朝思暮想的唯一主题,想不动了,老师才会稍加点拨。“老师教给你的东西其实很简单,所以路也很简单——就是他做事的方法和态度。给你一个人物,你能做到极致,一版做不下去,就放边上重新做。如果你坚持下来,人物就能出来。”
胡冰雪后来才知道,陈老师完成一件作品,大概也需要半年,关于本焕禅师那厚厚一叠资料,是他在塑造这个人物时无数次翻阅、研究和琢磨过的。很多人注意到陈毅谦这些年在泥人张彩塑基础上发展起的新材料、新技法和新作品,但胡冰雪却从那9天学习中,明白了一件事:所有创新的根基,都是创作者对待作品的态度。
“你照着这条路走,作品的价值体现出来了,自己的水平也提高了。每一件作品都能进步。”
“这不是进步最快的方法吗?”胡冰雪提出问题,又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的感觉就是,最笨的方法就是最快的方法。”
胡冰雪的作品越来越多,让他对自己满意却越来越难。
四
历史
有人说,马陵之战其实从未发生过。种种资料的矛盾,让它像太多学术公案一样,根本不可能有一个精确完美的叙事。也有人说,孙膑和庞涓所谓的同门恩仇,更像司马迁这位文学气质强烈的史官,臆想和创作出的“故事会作品”。
谁也没有时光机去完成真正的非虚构。就像司马迁即使误读了历史,胡冰雪和杨硕他们,也依然会透过他的文字,去揣摩兵败如山的悲歌中,一位士兵最后的生命痛楚。
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小人国里的小人物,
会比“他”的创作者,
生命更久长吗?
毕竟“他”的归宿是
时间流速比我们慢得多的博物馆。
胡冰雪无法回答这个问题。85后的他,还无法判断自己的手艺,到底能不能挽住奔腾的时间的马缰,为作品和事业背书下最恰如其分的评语。
博物馆微缩人物的业务越走越顺。自称不善交际的他和杨硕,不用像许多商家一样卖力推销、经营关系。
他们的淘宝店,看起来只有330个粉丝,却是订单和收益最大的来源。因为作品有口碑,价格一直比较坚挺——十几厘米的微缩人物,一个就可以卖到500—800元,许多客户一次订购就多达上百个。
融入正定独特文化元素的“定韵坊”彩塑产品,是胡冰雪下决心要开发的新产品。
守着这座古城,
伴着那些历史厚重的建筑与传奇生活了这么多年,
他希望自己和小伙伴们亲手做的彩塑,
也能够像它们一样为人熟知并珍惜,
更希望作品上的“手艺味道”,
能够真正抵御市场莫测的旋流与冲击。
还有一个希望,是关于成为正定县非遗传承人这件事。
胡冰雪羡慕“大师们的道路”,但不愿把走上起点时的跃跃欲试,表现得那么明显。
他更愿意聊这与自我人生经验之间,某种标记性的呼应。胡冰雪在工作室门口摆放着三口大陶盆,有一件已经朽得有些漏水,不敢养鱼养花,只放着一只小乌龟沾沾水气。
但是,每次工作室“搬家”,他都舍不得放弃它们,总是小心翼翼地首先安置——因为,那是他爷爷过去的“作品”。
老人以前是出了名的瓦盆窑师傅,
烧的虽然只是鱼缸、瓦盆这样的粗使用具,
却凭老手艺,
在那些廉价的材料上玩出了花样。
“你看这些虎头、纹饰、划画的刀笔感觉,就是透露着一种自信,一种质朴的美感。上边好多东西我们都能参考啊,我想做出中国味儿的东西,就得从这些手艺上找到根基。”
看来,他把这些老物件摆在这里,并非只为怀旧。
燕都融媒体记者 刘采萍 文/图
编辑/董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