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山田洋次的生命轮回

《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情节并不复杂。吉永小百合饰演的助产士母亲在儿子死于长崎原子弹爆炸后三年,重见了儿子浩二的魂魄并与之交流,由于这是母亲放下的执念,所以唯有母亲与浩二两人能互相见面,浩二的灵魂只和母亲交谈,别的人也看不到他(除了小孩子),而只要流下眼泪,他就会消失得无隐无踪。

这位母亲得到了已经死去的孩子的慰藉,在本该痛苦的生命的最后岁月,获得了生的鼓舞。曾经执着的爱人,也选择了另一个对象。

二宫和也的角色浩二,在影片一开始就已经死去。这个还在读大学的话唠儿子平时喜欢和自己的母亲唠家常,他在长崎被原子弹炸死的三年后,母亲终于放弃寻找他,因此,浩二的灵魂才得以回到家中。

从此刻开始,他与母亲“一起生活”,期间的日常里布满的则是回忆本身。因为从儿子的亡灵回来的那刹起算,就是在让母亲回忆过往、解开心结,学会告别。

浩二这一人物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启动了这种回忆的按钮,引入角色的魂灵概念,让观众与角色一起回到过去,又跳转到现在。这种早在电影《铁道员》里就玩过的方式,带着家人间彼此心酸的幽默,并能在电影里轻松地做时空的切换、挪移。

长崎核爆中有7万多人离世,每一个人的背后,都会有悲剧,也都会有许多许多曾经的家常好说。他们的悲剧不止是属于他们自己,还属于一切与他们息息相关的人们,独自承受的亲人。他们的亲人不仅要承受这份失去的痛苦,还要承受回忆里的心酸。

这也是为什么这部电影的情节会显得那么寡淡,而角色间的言语交流又显得那么丰富,甚至到了稍显啰嗦的地步。

毕竟这终究是一部用回忆砌成的电影,其心酸常在于,只能回忆却没能再有新的记忆,记忆止于停步和老化。

精致的构图之中,作为空间的房间,两位隔代女性形成互相映照的关系

精致的构图之中,作为空间的房间,两位隔代女性形成互相映照的关系

浩二和他的未婚妻町子曾经的生活是甜蜜的,这些甜蜜却随着银幕时间的流去而老化:一起听门德尔松,一起掰手腕两段,更加强了最终生死永隔间的悲伤。亡灵希冀着曾经自己的未婚妻,可以找到不是自己的新的归宿。 “要是自己的女儿也像你一样装病就不会死了。”准儿媳町子在浩劫中活了下来,却被自己朋友的母亲如此指责道。面对准儿媳抛出的“自责感”问题,母亲这样回到:“这些话即便再难过再痛苦,也不能说。因为说了,就会伤害活着的人啊。”

此时的母亲和町子,仿佛是一对真正的母女,母亲在尝试着为这位“女儿”开导。町子在浩二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婚的意思,也是基于这种“自己还活着”的愧疚感。母亲通过与儿子的交流和对町子的交流,终于说服了她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战后人物生存态度的对比,存在着时代交叠更替下的反思。

母亲与黑市商人的两相对比,慢慢拉开新时代的幕布——时代不同了,生活方式也不同了,“彩色电影时代”的到来,母亲却像半个守旧者。她曾经说过自己会放下对浩二的执念,却其实始终放不下过去的一切,走不出这样被亲情困住的怪圈。

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实际上就是无法一起生活。

最后,町子还是嫁给了那位在战争中缺掉腿脚的男人。在萧瑟的寒风里,我们发现曾经与浩二你侬我侬的町子,还是做出了让生活前进的选择,她即将要成为下一个母亲了,她会有自己的孩子,即便在生活如此艰辛的情况下。 “为什么死去的人不是其他人,却是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别人能获得幸福,真想让町子代替你去死。”母亲还是无法承受这份痛苦。

这几乎是全片最令人动容的几个片刻之一,战争中的生者是幸运的,但同时也是不幸的,正如那位坚持不流泪的失去父亲的女孩。平凡人的生命在此得到幸存,也会产生各自的痛和愧疚。

浩二还没仔细想着要与母亲告别,在刹那中被炸死;而母亲,却要承受这一切的“后遗症”。 通过亡灵的回忆与现实并进的方式,我们一步步动容泪崩:母亲一个人支撑着生活的心酸、食物供给稀缺的生活现状,若不是有准儿媳的互相支撑,已经难以再生活下去。而儿子亡灵的归来,不仅给了母亲新的生活动力,促使母亲在回忆中找寻生命的意义,也给了母亲解决心结难题的关键指引。亡灵给母亲以安慰,也终究和自己阴阳两隔的未婚妻告别。

有意思的是,这部《母暮》还有一个姐妹篇,叫《父暮》(《如果和父亲一起生活》)。其是剧作家井上厦的作品,讲述了广岛原子弹受害者的亡灵与自己女儿之间的心酸交流。《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是他未完成的遗作,也是一部与《父暮》互文对应的姊妹篇。 “让艰涩变得简单,让简单变得深刻,让深刻变得有趣”,是井上厦广为人知的剧作创作方式,而这也是山田洋次的电影特色。以此种方式来反思日本引发战争的罪恶和日本平民为此承担的痛苦,合情合理。

在拍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题材的时候,日本人落位点必定与中国人不同,而山田洋次导演的出手其实与他的生活经历有关系——他在战争期间来到中国,其2岁来到16岁的童年与少年时光都在中国度过,在东北足足呆了11年。这无疑给了他亲眼见证日本侵略中国罪行的切身感悟,他此生从不间断地参加反战集会,并公开声称“日本必须反复向中国人道歉”。

于是,我们可以发现在《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中,山田洋次变换着视角来处理二战70周年题材。他把影片的细节铺排进天气、衣着、小物里,通过悲剧的日常化,来拉近历史题材与现实的距离。

这些现实中的经历,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也有诸多体现,并在某种程度上,令山田洋次的电影在中国十分吃香。毕竟他的电影不仅在日本是国民性的,在中国的传播范围也非常之广。 同时,生活经历和反思也是山田洋次不断拍摄相同反战主题电影的原因。《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并不是山田第一次拍以再现日本普通家庭生活为内容来声讨战争与灾难罪责的电影,仅仅是近年来,他就创作出了两部和这部电影有着互文性质的电影。 在2008年的《母亲》中,他以小女孩的视角为切入点,讲述了身为进步作家的父亲野上滋因左倾思想被当局以妨害治安维持法的罪名逮捕,不久即受迫害致死,他被迫害的原因不过是认定官方口中的“圣战”其实是对华的邪恶侵略,这也就被判定成“叛国罪”,家庭无数的重担与流言与社会的折磨压在了母亲身上,她一个人撑起一个家庭的风雨。

这是一出最为惯常思路下的庶民剧,反射出日本二战期间类似于“文革”的精神状态,并从一个普通家庭的哀怨与苦难折射出日本对华侵略战争的罪恶,而山田洋次的落位点选取在了母亲如何在父亲缺失的家庭中努力支撑、努力生活,却为此而导致漫长的一生被毁灭这点上,并将平凡琐碎的生活慢慢交织成一幅动人画卷,令人动容。

2014年的《小小的家》,讲述了从昭和初期一直到今时今日,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作为女主角的多喜贯穿始终。算是一部日本平民生活变迁史,而电影的主线是一场不伦婚外恋和一段隐秘女同恋。

山田洋次用一个有温度的爱情片来包装,在一个煽情的庶民剧的外壳,实则包裹了一个逝去时代和其历史变迁,以及普通民众在简单的生活中是如何看待战乱年代,包括最终日本对中国的侵略给日本平民所带来的悲剧与灾难。

这部电影扇了日本右派一个大巴掌,除了真实再现了二战时期的日本面貌,以家庭生活为主要表现内容,偶尔加入类似“支那问题”、食物供给、应征入伍等话题,并对其进行不动声色的嘲讽外,也通过对比展现了日本家庭的结构在战前与战后发生的极大变化。

从某种程度上说,《如果和母亲一起生活》显得像是《母亲》、《小小的家》,再与那部《铁道员》的创作思路进行交汇的作品。当结尾到来,母亲去世,终于能与浩二“一起生活”的那一刻,想必会令许多人泪崩。那一刻,仿佛在和一个时代道别。

大银幕上的母亲,面对死亡时的愉悦和终于与亲人团聚的感动。此刻以一种飘然的方式呈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终于接纳了一切,属于生命的轮回:生的流逝与死的到来,亦是各自对生的完成与轮回。与悲惨的世界和解,而这一切又全因死亡的赐予;正因为死的赐予,才能获得生的宁静。

山田洋次这次倾注了巨大的深情在他的人物中,但放眼现实,不知又有多少战争后的生者会获得心灵上真正的安慰,也许少之又少,无数人的人生困在战争之中,找不到出路,也看不到和解。

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这部电影成了一曲他们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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