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近日，四川美术学院邹建林教授做客北大博雅讲坛“艺术大咖秀”，以重庆大学出版社最新出版的《培生艺术史》系列著作中毕加索的名作为例，带我们走近这位大艺术家画作中的裸体女性形象，为我们揭开了这些形象背后的秘密。以下讲座内容摘编自现场录音整理稿，经主办方以及邹教授本人校核并授权发布。
邹建林教授在讲座现场
《亚维农少女》是毕加索的名作之一，被认为是立体派的开山之作。在许多艺术史的教科书中，它往往被视为传统艺术和现代艺术的分水岭，例如在重庆大学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培生艺术史》中，“20世纪至今的艺术”这一册的封面用的就是这幅画作的局部。但是，如果提供一些新的背景材料，它的意义就会发生一些变化。
《亚维农少女》（1907）
毕加索的这幅画完成于巴黎蒙马特区“洗衣船”画室，起初并不叫《亚维农少女》，只是许多人都听说毕加索画了一幅很重要的作品，画面当中是几个裸体的形象。毕加索的一位诗人朋友安德烈·萨尔蒙（André Salmon）在1912年提到这幅画的时候称其为《哲学妓院》（Le Bordel philosophique）。毕加索虽然倾向于用《亚维农妓院》（Le Bordel d'Avignon）命名这幅画，但同时也否认它所描绘的是亚维农这个小镇上的一家妓院里面的场景。后来，到了1916的时候，这幅画在萨尔蒙组织的昂当沙龙（Salon d’Antin）上第一次向公众展出，萨尔蒙才给它起了现在这个不那么“下流”的名字——《亚维农少女》。
毕加索：《布洛涅森林习作》（1907）
毕加索为什么要画一个可能和妓院有关的题材呢？英国的约翰·理查德森在他的《毕加索传》中对《亚维农少女》有一个解释，解释的依据是画在《亚维农少女》的一张草稿纸背面的一幅草图。实际上毕加索为《亚维农少女》画了非常多的草稿，后来有人把这些草稿和相关文献拿来做专门的展览。理查德森解释说这幅草图被称为布洛涅森林习作，画中的人手里拿着一把伞，这个人是毕加索当时的情人费尔南德·奥立维。这个题材来自于当时的法国画家居伊，在他的一幅画中画了一辆森林里的马车，马车上一位女士撑着一把伞，当时毕加索可能也只是想画一幅与女朋友费尔南德在森林里散步的情景，后来才转到《亚维农少女》里面去的。
居伊：《布洛涅森林里的四轮马车》（1904）
居伊这位画家到现在我们几乎早已忘了他，因为他在形式语言方面没有太多的创新。但是现代派的奠基人波德莱尔却非常推崇他，因为现代派不能再像古典主义那样画神话题材，而是应该画现代的生活，而居伊所绘的风俗画恰恰构成了波德莱尔现代性观念很重要的支点。波德莱尔在他著名的《现代生活的画家》中高度评价了居伊。西方古典绘画中的神基本上都是以裸体形象出现，但如果换做是一个真实的人的话是不太雅观的，所以如果要画现代生活的画，就需要为裸体画提供一个理由。当时的画家找到了办法，有两种裸体画比较流行：一个是妓院，比如居伊和马奈；另一个是沐浴，比如德加、塞尚和马蒂斯，而毕加索把这两个元素结合起来了。
马奈：《奥林匹亚》（1863）
把妓女当成裸体来画的一个最有名的例子就是马奈的《奥林匹亚》。马奈为了画一个裸体，在当时必须要把它画成妓女的样子。在完成这幅画的时候，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大家都批评他没有道德感，挑战资产阶级的道德观念。但是，后来很多画家都从马奈的《奥林匹亚》里吸收了许多灵感，其中便有塞尚。
塞尚：《现代奥林匹亚》（1870）
塞尚在1870年画了一幅《现代奥林匹亚》，借用了马奈的主题，构图上稍微调整了一下：床上有一个裸体女孩，旁边有一个黑人女奴，最前面有一个男人坐在台阶上，而这个男人实际上就是塞尚本人。也许你并不能理解，画家竟然会把自己在妓院里看到的场景描绘出来吗？事实上，塞尚是试图将作为妓女的裸体和作为模特的裸体结合起来。画面当中，这个女孩不像是通常在妓院中看到的龌龊、肮脏的场景，而是带有一种仰慕、崇拜的味道在其中。过了几年，塞尚又画了一幅《现代奥林匹亚》，画面中塞尚本人好像是在观看一部戏剧。
塞尚：《现代奥林匹亚》（1873-1874）
毕加索对马奈的《奥林匹亚》这幅画也相当熟悉。1903年，他画了一幅他和他的朋友维达尔在巴塞罗那的妓院中的场景，画面中毕加索光着身子，这明显是他和朋友在妓院里面的场景，更可恶的是，马奈的画中原本有一只猫，而毕加索在猫的旁边还加了一只狗。
毕加索：《有毕加索、维达尔在场的马奈的“奥林匹亚”》（1903）
在《亚维农少女》的草图阶段，实际上一直是有两个男性的观看者，中间那个一般认为是水手，另外一位是医学院的学生，学生手里夹着一个文件夹，正掀开帘子走进来，旁边是五个裸体女子。较晚的草图就只剩一个男的了，旁边剩五个裸体。所以毕加索确实花了很多功夫构思这件作品。到了最后这两个观看者才最终消失，他决定只画五个裸体形象。
毕加索：《亚维农少女草图之一》（1907）
但是，像这样的一个画面中出现一、两个男性观看者外加五个裸体的形象，在1905年毕加索的作品《女眷》中也出现过。女眷（Harem）这个词还有阿拉伯皇帝后宫的意思，画面右下方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很奇怪，不太像正常的人，头很小，四肢发达，表情呆滞，手里还拿着一个壶，旁边是五个裸体少女。这五个女孩明显是在那里洗澡，所以并不是妓院里面的场景。1905年，毕加索把素描画成了一幅油画。
毕加索：《女眷》（1905）
《亚维农少女》中也是五个裸体女孩，而且右下角的女孩姿势比较有特点，因为这个形状有点像青蛙，姑且把她称为“青蛙人”。她的脸部也很奇怪，本来应该是背对着我们，但是脸却是正面。其实，在这幅画中，右边的两个人的“面具”是后来加上去的，与左边三个人的风格也不太一样。这个“青蛙人”是怎么来的呢？如果联系到《女眷》，应该是和洗澡有关。在《女眷》这幅作品中，离我们最远的一个女子，在她的身下有一个盆子，与后来《亚维农少女》其中一个草图中所画的“青蛙人”下面坐着的一个盆子非常像。所以《亚维农少女》看起来好象是妓院里的场景，可是总感觉有浴女画的因素在其中。
塞尚：《三个浴女》（1879-1882年，布面油画，22cm × 19cm）
此外，“青蛙人”的形象还有一个可能的来源，就是塞尚画的《三个浴女》，在这幅画的右下角也有一个类似“青蛙人”的形象。这幅画是马蒂斯在1899年花了他妻子的一部分嫁妆钱买来的，他收藏了一段时间之后，捐给了小皇宫博物馆。毕加索自己对塞尚的《浴女》系列也非常熟悉，他曾经也买下过塞尚的画作《五个浴女》，所以也不排除在他的《亚维农少女》中将这五位女子当做浴女来创作。
塞尚：《五个浴女》（1877-1878年，布面油画）
除了塞尚之外，马蒂斯、德加和雷诺阿也画过浴女的题材，因为当你没有理由画女神的时候，最方便就是画洗澡的场景。马蒂斯的《快乐生活》便是其中的一幅。可以说，马蒂斯和塞尚是一脉相承的，而且作为田园生活中自由自在的传统，很有可能可以追溯到以乔尔乔内为代表的威尼斯画派传统当中，当那个传统传到印象派的时候，印象派的画家必须把它们转化为现代题材，所以就像马奈、马蒂斯这样画这些人在河边或海边洗澡，因为洗澡的时候是有理由不穿衣服的。
马蒂斯：《快乐生活》（1905-1906年，布面油画）
马蒂斯还有一幅《蓝色裸体》也是浴女题材，这两幅作品毕加索应该都见过，因为在当时毕加索和马蒂斯有很明显的竞争关系，他们会定期去对方画室看画，来吸收对方的长处。《蓝色裸体》曾经有一段时间放在马蒂斯的赞助人和朋友、美国女作家格特鲁特·斯特恩的画廊里，那位女作家跟毕加索关系很好，所以毕加索肯定是有机会看过马蒂斯这幅画的。因为在《蓝色裸体》中是斜躺着的女裸体，所以后来毕加索画成正立的女裸体来跟马蒂斯竞争。
马蒂斯：《蓝色裸体》（1907年，布面油画，92.1 cm × 140.3 cm）
塞尚既画浴女，也画妓女。但是塞尚这个人很虔诚，毕加索画的东西偶尔会有一些色情成分，而塞尚是比较严谨的。在塞尚的《永恒的女性》中，他把裸体的女性画成了女神。在这幅画的中央伞盖下有一位女子，旁边围着很多人观看，包括有教皇、记者、画家，还有吹喇叭的。如果联系《奥林匹亚》来看这幅画的话，这位女子好像是一个妓女，但是又不像一般的妓女，应该是受到大家吹捧崇拜的女性。此外，有人做过研究，塞尚本人也出现在画面当中，而且还出现了两次。塞尚实际上创造了第三种女性裸体的形象，即艺术家的模特，因为给艺术家当模特是可以裸体的，但是这个模特同时也是艺术的化身。因此，塞尚将妓女、浴女、女模特三种女性裸体形象几乎糅合在一起了。
塞尚：《永恒的女性》（1877年，布面油画，43.2 cm × 53 cm）
这对毕加索也有比较大的影响，毕加索画过很多作品表现的都是艺术家和模特的关系，其中最典型的是1931-1937年所绘的一套沃拉尔组画，这是当时一位叫沃拉尔的画商委托毕加索创作的100张版画。毕加索可以自由发挥主题，但因为中间延续的时间比较长，其中的主题也有所变化。基本的主题是艺术家、艺术作品和他们的模特，1931年前后主要描写的是皮格马利翁和该拉忒亚的故事，后来演变为米诺陶和少女、牧神（或撒提尔）与宁芙。毕加索在1933年创作的这幅作品，画的是一位雕塑家，一座雕像，还有雕塑家的模特。这就是皮格马利翁：古希腊雕塑家皮格马利翁雕了一座雕像，然后他喜欢上这个雕像，维纳斯被感动了，赋予雕像以灵魂，使雕像变成一个活人。从传记的角度来看，皮格马利翁可以看作是毕加索本人的投射，而那个模特则是他的情人。
毕加索：《沃拉尔组画》第40幅（1933年）
后来，《沃拉尔组画》中出现了一个新的主题，即《米诺陶和年轻的女子》，可能是受到了超现实主义的影响。毕加索用米诺陶这个古典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代替了艺术家。后来米诺陶瞎了，由一个小女孩领着往前走。
毕加索：《沃拉尔组画》第96幅（1934年）
最后米诺陶变成了牧神，揭开一个正在睡觉的女孩子的被单。这幅画的灵感来自于伦勃朗的《朱庇特与安提俄柏》：宙斯被安提俄柏的美丽所吸引，化身为撒提尔与她见面，撒提尔掀开了她的被单。所有这些出现女性裸体的画面都不是一种特别自然的观看，而是带有一点“窥视”的意味。如果从传记的角度来看，米诺陶是毕加索本人，而年轻的女子则是他当时的情人。如果从裸体女性作为艺术家模特的角度看，则它又有一个古代的题材。
毕加索：《沃拉尔组画》第27幅（1936年）
毕加索的这一套沃拉尔组画应该是受到巴尔扎克小说《不为人知的杰作》的影响。巴尔扎克的小说写于1831年，毕加索在1927年接受沃拉尔委托，给这个小说画了十二幅插图，画的主题不变，还是艺术家和他的模特。《不为人知的杰作》主要讲述的是古典主义大师普桑在年轻的时候到巴黎去大奥古斯丁街拜访一位宫廷画家波布斯，偶遇绘画大师弗朗霍费（Frenhofer），弗朗霍费花了十年时间要画一幅最完美无缺的作品《美丽的诺瓦塞女人》，试图把一位女子画得像有生命一样。由于模特去世，这幅画没有完成，也不让人参观。后来普桑想了一个办法，以自己的女朋友吉莱特给弗朗霍费当模特为代价，终于看到了这幅画。但是当普桑和波布斯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发现画面上除了一些乱涂的线条以外什么都没有，只是在画的角落里找到一只画的非常生动的脚。弗朗霍费意识到他没有把最理想的画作完成之后，当天夜里就死了，把画也烧了。
毕加索给《不为人知的杰作》所绘的插图（1927年）
塞尚和毕加索都认同弗朗霍费，因为塞尚生前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的画家，而他的好朋友左拉曾经写过一部小说，在小说中也把塞尚描绘为失败的画家形象。《不为人知的杰作》里的故事发生在巴黎的大奥古斯丁街，后来毕加索1936-1955年住在这里，现在这里写着牌子，说：“毕加索曾住在此，并于1937年创作了著名的作品《格尔尼卡》”。
《培生艺术史》
毕加索为什么要画女模特，其中涉及到一系列的问题，因为《不为人知的杰作》里涉及到两个大矛盾，一个是理想的艺术、完美的艺术是不可能存在的，每个艺术家几乎都是失败的，因为你不可能描绘出与现实一模一样的人出来。另一个是观看的欲望的问题，艺术本来应是“非功利”的，但是当我们真正在看裸体的时候，欲望在其中多多少少都会发挥作用。比如当普桑让女朋友给弗朗霍费当模特的时候，他的女朋友内心就很矛盾，想着你这个家伙是不是不爱我了。所以，毕加索实际上是想通过皮格马利翁、伦勃朗、米诺陶和牧神等形象，去反复地探讨观看、欲望与艺术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