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听说过铁西区吗?
铁西区位于辽宁沈阳,曾是中国最大的机械加工业基地,后来铁西区跟着东北老工业基地一起衰落,有一部纪录片《铁西区》,说的就是工厂关门了工人们怎么办的事,还拿了洛迦诺国际电影节(A类,欧洲四大,牛逼)的金豹奖。
20世纪末,国企改革掀起下岗潮,不仅在东北,更是席卷全国。体制一变,整整一代人的历史命运随之改变,《铁西区》就是最好的一面镜子,但如果你看不下来九个小时,推荐你看另一部代餐好片。
go broke
《横竖横》这个片子有点意思,既不是纪录片,也算不上剧情片。它改编自一些真实的创业经历,但这个故事并没有多少戏剧性波折,选择它是因为导演王光利觉得“这个故事是个平凡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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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竖横》是一个关于上海下岗工人集体下海创业的故事,但故事的主演们都不是职业演员,而是一群真的下岗职工。
电影里,张宝忠原来是江南造船厂的工人,下岗后成立了一家建筑公司,带着一些工友一起跑工程。工厂在有铁饭碗,工厂没了每天西装领带,谈谈生意数数钞票,自己做老板,看着也蛮好。
快乐男孩必备小梳子
但实际上,市场经济是残酷的,尤其对一群白手起家的下岗工人来说。
一次工程款出了问题,张宝忠被骗走几十万,公司濒临倒闭,催债的堵到了公司门口,宝忠找来大伙吃饭商量,都觉得未来一片茫然,没有出路。
这里吃饭的段落特好,本来电影走的是纪实风格,像纪录片似的,但在这里穿插进来一段诗意:众人工资发不出,还在欠债,马上面临二次失业,气氛很沉重。结果吃过饭后人都走了,摄像机还在,对着一个空桌子,剩饭菜冒着气儿。
生活还在热气腾腾。
吃过这顿饭,张宝忠一夜没有回家,在上海街头流浪,第二天决定横竖横,拼了干。横竖横是上海方言,意为横下心,豁出去了。
这也太能共情了,每一个在北上广996的打工人一定都会有这种时候吧,下班看着这个城市,心想我太难了,还要为了音乐梦想继续坚持吗,不行回老家考公吧……可张宝忠又不一样,他自己就是上海人,没地可逃,连退路都没有。
片子里有几处地方都不经意地表现了人和城市之间的关系,人和城市或是一种依附关系,或是一种对立关系,但二者一直不相容。张宝忠和他的工友们不被上海包容,独立在这座繁华大都市之外。
画面从失落宝忠摇到城市夜晚
出租车映照的上海
下决心之后,张宝忠和工友们又忙活起来,当时国内有阵彩票热,张宝忠也给大家买了集体彩票。结果真的中了!
转,欧,懂?
彩票中了四十万,公司危机缓解,宝忠一阵大宴宾客,朋友们举杯拥抱吹牛逼的时候,甚至能看出一种劫后余生的狂欢感。就因为这样一张彩票,资金周转问题解决,所有人不必再次失去工作,生活又出现希望。
影片尾声,建筑工地,一群工人围着看演出,其中一名大喊“我中奖了”飞奔而出。
他也中了彩票,但是那张彩票黏在了门板上,又被他撕坏,最后他直接把门板卸了下来扛走……
张宝忠中了四十万,下岗工人获得新工作,另一个下岗人拥有了一面彩票门,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走向朝阳
导演王光利拍这部电影就跟拍纪录片似的,极度克制,像一个旁观者,什么蒙太奇、场面调度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用不着,太耽误客观。
正常电影中展现一段人物对话,常用“正反打”机位,即是说,架两个机器分别拍双方的说话和反应,能看出戏剧性来。拍摄手法不光是怎么拍的方法问题,它就直接关乎一个态度。在《横竖横》这儿,直接就跟拍,谁说话拍谁,特有家庭DV那味儿,很真实。
虽然影片的故事有些平淡,并没有多少戏剧性冲突,但并不闷,里面可以看到一个完整的20世纪末上海的市民生活图景,非常生动。
里面还有一些挺逗的老百姓智慧,或者说小聪明。
张宝忠的装修队给人干活,要运建材上楼,但没和民工谈拢价格,就自己动手在楼外一层接一层地把木板顺上去了。
人均成龙
还有客户说梦见风水不好,要砸墙重装,工人们说可以得加补偿费。
大家管客户叫高工,高工其人,特别中国,遇到问题说不急啊,咱先吃饭,吃饭说。饭桌上和工人兄弟们传授发财秘诀,一顿忽悠,等装修完工结款,工人们要补偿金,高工说,咱们不是吃过饭了吗。牛。
影片尾声段落,有一场建筑工地举办的演出,主要给工人们看,表演项目包括杂技、耍大刀、喷火、时装走秀,演出周围是手脚架和施工一半的建筑,太TM荒谬了,但是也真生龙活虎,真生活啊!
影片这么真实,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演员的表演,他们都是真的下岗工人,自己演自己,非常自然协调,连孙淳都说“职业演员演到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这事挺有意思,电影史上有一部留名的影片叫《偷自行车的人》,是意大利导演德·西卡的作品,这部影片的演员也都是非职业演员,男主角就是一个失业工人,在街边被导演发现拉来演电影,让他在电影里同样演一个失业工人。
《偷自行车的人》故事并不复杂,说一个男人终于找到工作,但是工作必须的自行车丢了,为了生计他决定偷一辆别人的车。
当那个失业工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时,效果非常令人震撼,谁看了都得和他一起心碎。
尽管这两部电影都不是纪录片,不是新闻片,不是对一个事件的完整描述,没有真实的事件,但它们都触及了一个更深层次的真实:事实的真实。
即是说,它们是虚构的,是编排的,但看到它们,就看到了最本质的社会现实。
这就是真实的力量。
贾科长有过一句名言:“当一个社会急匆匆往前赶路的时候,不能因为要往前走,就忽视那个被你撞倒的人。”
像贾樟柯、王小帅、娄烨、张元等等第六代导演就是专门拍那些为了社会发展而牺牲的个人或群体,尤其是贾樟柯,他为飞速变化的中国留下了历史影像,代表某一时期的中国。第六代导演和他一样,在电影里充满了对现实的关注。
《横竖横》导演王光利不算是严格意义的第六代导演,但和他们的风格特征一样,社会纪实,关注现实普通人的艰难生存处境。
导演王光利
他的首部实验纪录片《毕业了》就是以北京92届大学毕业生的情态展现那一代年轻人对生活、爱情、性的种种观念。
《毕业了》
到了《横竖横》,王光利把镜头对准失业下海的人。
截至1999年底,全国国有企业下岗职工总计652万人。
国家改制,带来全国范围的集体性失业,原本正在恢复平稳的社会情绪再次激荡惶然。《铁西区》导演王兵曾说:“我们想创造一个世界,但最终这个世界崩溃了。”
《横竖横》中,张宝忠被旧世界抛弃,新世界也并不接纳他,市场经济不像大锅饭,他负债、被骗,一度周转不开,徘徊在破产边缘。
幸亏他买的彩票中奖了,把他的问题都解决了。
彩票,彩票是一种理想的安慰,是电影里想象性的满足,和想象性的愿望实现。现实和电影不同,现实中有无数想中奖暴富的人,但几乎所有人都默默成了一个悲哀分母。
《横竖横》中的彩票市场
20世纪末,国内确实掀起过一股彩票热,那时福彩宣称募集的福利资金将用于洪灾地区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用宣传语“买一套彩票,奉献一份爱心”来鼓动市民买彩票。
1998年,上海的彩票每天销售量达到2万套,福利彩票在沪发售了2.4亿元。
1996年,山西太原
彩票本身是一个博彩游戏,代表着一种财富梦,在市场经济确立的新时代初,彩票是成为富豪成为新成功人士的最低成本途径,也是社会整体失望氛围里一次破釜沉舟的尝试,都这样了,试试呗,万一有用呢。
但如果幸运张宝忠没有中奖,也未必不能翻身,他欠债最难的时候,还是能横竖横,上海有那么好的地缘优势和开放政策,他能活下去。
相比起来,同时期的东北工人阶级兄弟们处境更加艰难。沈阳工业区繁盛的时候,是国内最早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地方,大下岗给他们带来巨大落差,更难缓过劲儿来。
东北又处于中国交通末梢,没有外贸出海口,没办法另找生计,最终只能像《铁西区》里粉艳街的少年们一样,未来一片茫然,每天混在工厂的废墟里百无聊赖。年轻女人则集体下海,卖身养家,以至于在大下岗时期,东北出现这样的民谣:
下岗妹,别流泪,挺胸走进夜总会;陪大款,挣小费,不给国家添累赘。爹和妈,半生苦,老来待业很凄苦;弱女子,当自强,开发身体养爹娘。
除了《铁西区》,还有很多电影也在描述那些被淘汰的下岗人都去了哪儿。
《耳朵大有福》下岗老范
《下海》失业后站街养家
《钢的琴》东北老工业区
《地久天长》“现在我宣布下岗名单”
90年代,苏联解体,国企改革,当时中国的核心阶级——工人阶级面对一个历史巨变,体制倒塌,信仰破碎,不知道以后怎么活。同时,改革开放进程触及深水区,一轮下海经商潮涌进内地,沿海城市私营工厂崛起,中国城镇化速度加快,贫富差距开始出现……
那时,整个政治经济都在经历剧烈变化,社会心理复杂晦暗,许多中国刑侦史上的大案特案都集中在90年代爆发,非常邪乎。
色魔李兆明奸杀案
深圳六魔女仙人跳杀人案
讷河贾文革奸杀案
广州“雨夜屠夫”杀人案
靳如超特大爆炸案
《横竖横》导演王光利的主要创作年份就是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的10年,正好赶上社会大乱套,也赶上了第六代集体出场那一茬。电影导演有个事挺有意思,他们创作都是一拨一拨的。
像中国第五代导演,以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为代表,他们那一拨的主题是历史反思;到了第六代这拨,世纪之交风云变幻,张元、王小帅、贾樟柯他们就是关注现实,揭示社会的黑暗面。
王光利曾说:“我没那么严肃。到现在也是,不像很多电影人有很神圣的使命。我是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他没第六代导演那些沉重的社会责任感,电影也没那么苦大仇深。
《横竖横》里全是被国家抛弃的人,时代交替,他们正好赶上历史的夹缝,活不下去了,没有人管,这是一种现实,是社会的错误,但不必为了批判社会残忍,就对他们也残忍。
回看精神集体空虚的90年代,尚有彩票给失业工人精神支柱和大发横财的希望,那么,聪明的,当代打工人你告诉我,你们又有什么呢?
设计/视觉:SaiBO XiaOsI 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