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好莱坞大罢工——资本与科技夹缝里的“美国高级打工人”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聆雨子】

2023年7月,眼见着又成为一个注定被写进人类文化史和电影史的时间节点。只不过,是以不那么积极的理由、不那么光荣的方式。

日前,在美国好莱坞,包括演员、摄像、配音、特效、服化道、乃至相关媒体记者编辑等等在内,多达16万的“影视从业人员”,宣布集体罢工,以此抗议大制片厂对其一直以来的不公待遇。

事情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其来有自、经历过充足的前导发酵与酝酿:5月份,一直处在“产业链相对弱势位置”的编剧工会就已率先发难——众所周知,编剧这群幕后英雄,作为创意源头和“讲故事”的主要负责人,工作强度超高、压力巨大,待遇却常年与付出不匹配。

编剧们的抗议行动持续俩月后,分歧并未成功弥合,终于引发全行业声援和参加,终成燎原般“多工种联动”。

罢工现场(资料图/新华网)

这是上世纪80年代之后的第一次全美演员罢工,也是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最大规模的演艺圈罢工行动。

它所产生的影响就是:当前,美国所有电影、剧集、综艺、颁奖礼都已暂停工作,许多大名鼎鼎、备受关注和期待的重点项目,比如正在制作的电影《神奇女侠3》《阿凡达3》《角斗士2》、正在拍摄的美剧《海军罪案调查处》《少年谢尔顿》、动画《恶搞之家》和《辛普森一家》、综艺《蒙面歌王》《极速前进》,都已搁浅,就连艾美奖都眼见着要推迟到年底再议。

由此导致的损失预计在30亿美元以上,甚至可能威胁到整个美国经济——餐饮、旅游、房价、股市,环环相套。

负责“为全球造梦”的好莱坞,仿佛正朝着“梦醒时分”急堕而去,在“全球有史以来最热的一周”里,降入冰窟。

据美媒报道,因美国演员工会和广播电视艺人联合工会罢工,《毒液3》《碟中谍8》(与《碟中谍7》构成上下两部)等多部大片确认已停止拍摄。

历史与背景

虽然当代文娱生活极大丰富,总有人幸福地哀叹“追不完的剧”和“刷不完的片单”,于是错觉大洋彼岸的内容生产力如此川流不息。但事实上,在“罢工”传统上,好莱坞此起彼伏、从未中断。

往早了说,远在1945年3月,好莱坞布景和画师工会的罢工,就一度造成近60%的在拍电影停滞。当时二战接近尾声,社会矛盾复杂、公众情绪本就压抑许久、处于激化对立的临界点,罢工更像是诸多暗涌的一次集中兑现,最终拖过半年、直到10月,引发了被称为“黑色星期五”的流血冲突,领导者甚至遭到政治迫害。

这次罢工持续了13个月才被迫平息,它让整个美国社会的既得利益阶层深感恐惧,对自下而上之维权行动可能制造的爆破力量充满警惕,这才有了之后1947年出台的《塔夫特-哈特莱法》,开始限制工会权力。

往晚了说,2007年的编剧大罢工,也从当年11月初持续到次年2月中旬,总计100日——那年加利福尼亚州因此损失了近3.8万个工作岗位、连大名鼎鼎的金球奖都取消了。

因为局限于编剧,所以当时在中国国内引起的关注并不太高,但毕竟时间距离当下较近,估计许多影迷和美剧迷大约还能记起:就那前后一段时间里,有很多剧集缩水或不再续订,即便是勉强新更的内容里,所看到的情节和对白,也无不显得极为潦草。

抗议的必要条件是得有个组织方和调动方:一个人的罢工那不叫罢工叫辞职,能召集“很多人”才是前提。

这就引出了美国特色的“行业工会”制度。

顾名思义,它是某一行业工作者为维护自身合法权益所结成之组织形态。

加入工会几乎是一种默认的职业必备流程,甚至是一种“我终于成为了一个合格的演员/导演/编剧/化妆师”之认同标尺。“入会资质认定”也相对简单,据说,只要在不同剧组有过三天以上工作经验就能得到接纳,且国籍并不只限于美国人。

本着权利义务对等原则,工会帮成员们争取更高的报酬、更好的工作条件与保障福利,成员则除了缴纳会费之外,要遵从工会的各种要求和决议。

因而,工会的权威性和调动力非常强大,一个看似很不可思议的例子:本次罢工发生时,大导演诺兰正带着全套班底在伦敦参加新片《奥本海默》首映式,结果刚走完红毯,几位主演接到了工会决定罢工的来电,于是立即宣布“提前下班”、就地离场,最后剩下诺兰老爷子一个人站在新闻发布会上,苦笑着告诉记者“他们都去写标语了”。

报道截图

既然是“行业工会”,又会按“行业内部的各个流程与环节”,形成“分会”和“子工会”,各自具有相对独立性。

比如有9600名成员的摄影师工会、8600名成员的编辑工会,其余诸如艺术指导、道具、声效、服化、灯光等工会,也均同此理。

就像这次,各分支同心同德,只有“导演工会”态度相对和缓、较顺利地早早与资方谈妥和解方案。这也是为什么《奥本海默》的站台现场还会留下孤零零的诺兰自己。

站在工会对面的,则是“美国制片人联盟”——真正掌控好莱坞资本的那批人,也是本次罢工和历次罢工的谈判对象。

这样交代过之后,大家不难发现,说得再热闹,好莱坞也无非是活体演绎着一场又一场无限扩大版的劳资纠纷与“讨薪运动”。

讲穿了,就是拒绝搬砖、对极限压榨作出不满表达。

喜欢体育的朋友,也许会想到NBA里发生过几次的“无法达成新的劳资协议造成赛季缩水”——文体一回事,在真正的资本家跟前,再高工资的社畜也是社畜。

爆点与触因

好吧,一提“社畜”和“搬砖”,各位定有异议:好莱坞也配得上这种“劳动人民词汇”?

影视真是“头部欺骗性”极大的领域:你能看到的全是明星、红毯、衣香鬓影、日进斗金,塔尖上的少数光鲜者,足以为公众植入“这一行里人人都腰缠万贯”的一般印象,殊不知,下面还有蝼蚁般的庞大众生在为稻粱谋而挣扎求存。

退一万步说,即使那几个一线当红炸子鸡,其实也难脱“高级打工人”的本质。

被凝视、被消费、被榨取,无处不在,哪怕你作为道具,已被摆上最华丽的欢场。

医疗、保险、休息时间、养老金、最低工资标准,都是必须关心的话题,它们远比“暑期档冠军”、“票房破十亿”和“来年奥斯卡最大热门”要迫切得多。

何况影视作为一份职业的特殊性,还自带一些更复杂的问题需要解决,比如肖像权,比如广告分红,比如为某些具有危险性的表演所配置的安全保护,比如龙套、替身、群演等真正的底层要不要实现同工同酬,等等等等。

它们都会成为隐性的剥削利器,也都可以成为显性的冲突导火线。

再加上之前两三年里,疫情导致了严重亏损和一片荒芜,当全球好不容易缓慢复苏、影院与片场重新开放后,各大片商都免不得报复性反弹,不惜代价加班加点,试图填充之前长期空档的损失。

全球性的不景气与失业潮,则更加重了老板们的傲慢和有恃无恐:“这年头有工作就该很满足了,还配谈条件?”

这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此次罢工中,许多演员一天工作14-16小时、全年无休成为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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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常态”是蓄力、是量变、是从“忍”通向“忍无可忍”的缓慢过程,真正的爆发,离不开“新态”与“异态”。

好莱坞的罢工,常常会伴有某种全新市场渠道的产生和铺开,1988年是有线电视和影碟机的出现,2007年是互联网的繁荣。

类似于:平常你就吃不饱,现在眼睁睁看着有新的一块蛋糕端出烤箱,谁料资本赢家通吃一手遮天,你不斗争,它才不会切出哪怕一星半点边角料给你。

此一回的“新态”,最关键在于两点:

第一是流媒体,也就是“网络视频播放平台”,就像国内的“爱优腾芒”。

影视作品的经济回馈不是一次性结算完成、卖出一轮票之后就宣布截止的,尤其在现代文化产业语境内,“后续版权开发”成为公认的更加突出的盈利渠道:影视剧在院线、电视台之外的网络平台上继续被点击播放,由此形成的收益(无论是直接的“付费观看”收入还是间接的广告收入)相当可观,看看这些年网飞(Netflix)有多红火就明白了。

然而,流媒体作为新兴朝阳媒体,又骄傲地秉持着自身的前卫思维,其与观众间的支付购买行为严重倾斜向平台自身:无论作品多火爆,也几乎不会给编剧、演员等传统从业者分成。

这逻辑类似:我是从制片方那里买断的产品使用权,至于这产品制造过程中哪些人做过哪些事,与我并无关系,就好像我买了一套房子,入住时不用额外支付一笔费用给当初建筑工地上搬砖的工人(乍一想,思路也没什么毛病)。

但影视终归是以内容、想法、点子等“创意研发”为中心的东西,“做内容的无法对内容永久负责、卖内容的却能靠内容予取予求”,看起来真有够不合理,而“公司一次性买走了我的剧本/表演/音乐就万事大吉,等他们拿着这些到处去卖时,我从此再无经济层面的参与权”之心理断层,也让人太不能接受。

偏偏“网络点播”又是个没法计算轮次的奇怪玩意儿,不像从前,电视剧在频道重播一次、DVD碟片重新发行一次,就可以按数量和编剧导演们多结一次钱,现在东西就挂在网上、搜索片名就能看、鬼知道网友们看了多少遍——所以,不是不想跟你算钱,是压根没办法算清钱啊。

瞧啊,条条框框,桩桩件件,各有各的立场、诉求、道理和逻辑闭环,几近无解。

第二是“AI”,更“新”的“新态”。

眼见着以AI代替实体真人已成诸多业态开始尝试的大方向,好莱坞也不例外。不是就咱们天天念叨着“以后老板要雇佣机器人换掉我们来打工咋办”,人家也一样。

不出所料,本次罢工的标语口号里,“AI”的“假想敌属性”和“被提及率”超高。

报道截图

编剧们希望制片厂限制AI创作剧本、不要抢夺饭碗;演员们则要求制片方不能随意使用AI盗用他们的肖像权,更不能随意用AI代替演员表演。

焦虑是普遍性的。

更不厚道的是,AI的生产资料还往往就出自真人:无论是动作捕捉、表情捕捉,还是声音建模、肢体形象建模,都要有对演员本人的读取和存储作为素材。

这就变成了:你通过复制我来完成了对我的丢开。

我来演了一次、甚至只是来试镜了一次,从此你就记录了我、保存了我、虚拟了我、再生了我、无限使用我、终至再也不需要我,这是不是太黑科技、太细思极恐了一点,也太渣、太“始乱终弃”了一点?

反思与借鉴

这回的风波,固然反映美国社会的某些结构性痼疾,但站在更高处剖析,它亦可作为世界性课题来汲取经验、引以为鉴。

至少,它传达了全球影视业的共通困境。

“赚快钱”的时代里,资本的急功近利总显得愈发不加掩饰,它们痴迷一些“看起来很美又很便捷”的概念(比如“IP电影”):好像但凡在某个已经被市场检验过的主题下无限复制、靠大数据建造一个模版、按固定情节不断派生“系列”与“续集”,就能保障预期收入的最大化,就能以最经济实惠的方法得利——最好让影视剧都像方便面和速溶咖啡一样,一时三刻就能冲泡,省去所有手工研磨的“原创”成本。

另一方面,好莱坞这几年的确创造力枯竭、影响面下降,为了与市场“重修旧好”,只能近似病态地自束手脚、讲究形而上的政治正确——不去冒犯每一个可能的受众,那么,“重复已经做过的”总比“尝试还没做过的”更安全。

此二者殊途同归,结果必然是:求新求变成为得不偿失的风险行为,大家都谋求四平八稳、都不敢越创意的雷池半步。

既然选择了中庸、安全,那人的作用一定比不过程序那么可控。

既然想要批量扩大再生产,那人的效率一定比不过机械那么可观。

有时候看看身边的情况,也八九不离十地值得警惕:

要知道,2015年,阿里影业就语出惊人地提起“不会再用专业编剧”引发一轮巨大争议。

再想想这些年来,流量明星当道之后,“角色”几乎就等同于“按人气排序来择定站到前台的那几位”,“拍戏”的专业门槛日趋丧失,相比“演员”,“我家哥哥”更像一个予取予求的符号。

那么,你是不是也发表过这样的吐槽:现在这些大片全一个套路,我都会写;现在这些角色全是面瘫式表演,我都能来;现在这些高颜值爱豆看起来全差不多,我都认不出。

对嘛,“我都会写”,又何况是人工智能;“我都能来”,又要什么专业演员;“我都认不出”,那做成虚拟的岂不更加教科书一样长得完美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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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以蔽之:文艺,这个最能体现人的情感和复杂性、也最该触及人的灵魂与内心的舞台上,竟然日渐稀释了“人”的在场必要。

故而,好莱坞大罢工,若看成人与虚拟智能之间早晚要发生的碰撞,看成掌握劳动要素的普通人与掌握数据要素、渠道要素和技术要素的资本之间,始终存在的撕裂对立,那它确乎更像一次集中预演,早发生比晚发生要好,在影视这种高关注度的领域发生,比在其它更低调、更容易被忽略、更缺乏话语权的地方发生要好。

时移势易,还固步自封着分头拿老脑筋来对线,是最傻也最无效的选择。

前述2007年罢工,就带来过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真人秀”这一节目样式横空出世,并立即兴盛非常,编剧撂挑子了,但真人秀是“无脚本娱乐”,要的就是不预设情节静待其变,演员撂挑子了,但真人秀的大趋势就是素人的大量参与乃至成为主体。

这就是不破不立,这就是“福兮祸之所倚”的辩证,这就是挑战和机会的一体两面。

所以这一次,说不定也可以倒逼美国、倒逼娱乐工业、倒逼全世界,去降火和反思:

在影视传播输送、影视接收观看样态都已经发生了深度裂变的时代,如何探索更健康的合作模式、分配模式、契约模式与规则模式。

以及更重要的,在“出现了几乎可以替代人的新科技”背景下,如何在一个原本就由人来创作、原本就将人作为表现对象、原本就服务于人的精神享受的领域里,坚守以人为本的恒定价值、保有对人的一以贯之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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