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内、毛尖、马伯庸对谈:我们把路小路留在了1990年代

在路内小说《少年巴比伦》的开篇,坐在上海街沿石上的路小路给比自己小十岁的恋人讲起工厂的往事。读者由此认识了那个讲故事的路小路,那个随波逐流又横冲直撞的少年。

时间过得飞快,从2007年《少年巴比伦》在《收获》发表算起,路小路来到读者中间已经16年了。这16年里,大家在《少年巴比伦》感叹路小路与厂医白蓝的相恋,在《追随她的旅程》 目睹路小路的少时遭遇,在《天使坠落在哪里》跟上一段救赎之旅抵达千年之末的1999,又在《十七岁的轻骑兵》回到路小路十七岁的那一年。

这16年里,看路小路的读者年岁渐长,但路小路永远年轻。

近日,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了“路内追随系列”。这是路内以路小路为主人公的四卷作品《少年巴比伦》《追随她的旅程》《天使坠落在哪里》及《十七岁的轻骑兵》的新版集结,也是其首次以完整面貌出版,总体量达70余万字。

12月17日,路内、毛尖、马伯庸三位作家来到上海图书馆,与读者分享“我们这个时代的小路”。本次活动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远读批评中心、上海图书馆讲座中心主办,华东师范大学学者、批评家朱康和黄锐杰先做领读,接着由上海师范大学讲师刘欣玥主持对谈。

“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少有特别响亮的文学人物,但是路小路是非常响亮的。”毛尖说,活动预告在微信上发布后,很多人第一时间留言说:“哇,路小路”。

对谈现场

故事:一种讲述,一种怀旧

2006年,路内回到老家,照例去工作过的糖精厂转了转。那一次他发现,糖精厂快要消失。曾经工作过的配电室已经没有了,高架从工厂上方直接接过去,当年喜欢的那个工厂姑娘的家也跟着不见了。原本允许运送化工产品的河道开始整治,只允许穿着蓝布衫的人在上面咿呀摇橹。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是不是应该把过去年代的故事写下来?

“尽管站在2023年看2006年是凝视过去,但站在2006年回望1996年,也是身处不断消失的年份里。”路内说,“两种情绪吧,一种是一些很浅薄的怀旧情绪,还有一种讲故事的欲望,就这么把小说《少年巴比伦》写出来了。”

路内

毛尖表示,对她们这代70后而言,路小路的故事相当于青春之书。“说是少年荷尔蒙也好,青春祭也好,其实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墓志铭。不过,尽管我们这代人如今也已经被贴上各种反面词了,但是我们身上始终还有至死不渝的少年感,或者说,清澈的愚蠢吧,如果还有什么事情必须发生,我们依然是一声口哨就可以出门的。”

作为80后的马伯庸2007年就在《收获》上读完了《少年巴比伦》,小说里的“戴城”故事唤醒了他自己关于工厂的儿时记忆。“路内、毛尖老师在南方,我在北方,但我看这本书时完全没有感觉这是南方的故事,它超脱了地域色彩,讲述的是一度在中国随处可见的工厂故事。它捕捉到了70后、80后的全国集体记忆,写出了我们那个年代的共性。”

人物:没有工业糖精的路小路

在给活动起名字时,毛尖马上想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小路”。

“路小路又是非常具体的人物。在今天的文学作品里,已经很难出现一个让我们记住的具体的主人公。但我们记住了路小路。”

对谈现场

马伯庸认为,路小路这个人物之所以让人喜欢,原因在于他是一个没有什么目的性的人,没什么理想,成天吊儿郎当的,这恰好也是现在大部分人的生活状态。

对于人物,大家越来越喜欢按照人物属性贴标签,比如“白富美”“高帅富”“土肥圆”。在文艺作品中,各类角色也呈现出很强的设计感——具体属性是什么、终极目的是什么。“这种工业化设计的痕迹多了,就像味精多了,你感受不到食材的鲜味了。”马伯庸称,一开始我们觉得加点味精很好,就像当年看好莱坞电影被惊艳,但是看多了发现其实也是套路,近十年的好莱坞电影也因此不太好看了。

“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文艺作品,都属于预制菜。”马伯庸说,像路小路这种自然生活的人物形象就非常难得,“你在他身上看不到设计的痕迹,这可以说是弥足珍贵的。”

爱情:路小路的爱情是时代的爱情

“今天这个时代已经不太有路小路了,也不再有路小路的爱情。”

在毛尖看来,路下路的爱情不是具体的爱情,而是时代的爱情,像塞林格、昆德拉的爱情,像费里尼“想当年”的爱情,像托纳多雷《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爱情。“在我们70后的成长年代,校花是跟着诗人去边疆的,但今天的校花大多跟着CEO、CFO离场。”

爱情,就是一个时代的风向标,一个时代最好的pH试纸。毛尖还记得《十七岁的轻骑兵》里那个名叫《驮一个女孩去莫镇》的故事,最后,男孩准备在寒冬的深夜驮一个女孩去二十七公里外的小镇,然后他提出要在人家家里睡一晚,女孩高兴地答应了,故事就在“那么,让我们出发吧”这里戛然而止。

“看上去只是爱情的前戏,看上去是不像爱情的爱情,但特别动人。”毛尖直言,当代文艺作品中其实已经没有爱情了,虽然有很多所谓的言情小说、情感电影,但里面什么爱情都没有。

“路内小说中那种舍利子般的爱情,那种特别明亮和美好的爱情,在今天已经没有语境和时空,就像我们已经失去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路小路。”

书影

时代:我们把路小路留在了1990年代

毛尖感叹,时代真的走得非常快,身处其中的人们却非常茫然,就像《少年巴比伦》中大地震发生时,路小路和白蓝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着往外跑,反而在屋里相拥做爱,然后有了全书最抒情的一句话:让我在上面吧,这样就算天花板掉下来,也是先砸在我身上。

“1990年代,我真是不知道自己跳了多少场舞,有时候一个星期会跳五场,不停地跳。这场舞可能跟学校后门卖甘蔗的人跳,下一场可能跟学校里的教授跳,也没觉得有什么区别。卖甘蔗的人还会特别热情地说下次甘蔗卖我便宜一点,彼此都会很高兴。”毛尖说,“那真是一个挺美好的时代。但这个时代马上就要拐弯,就像地震就要降临,屋顶的天花板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马伯庸注意到,从1990年代到2010年,中国几乎每半年就会发生一次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变化实在太快了,往往还没时间观察这个时代有什么东西的时候,那个东西已经消失了,已经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所以以1990年代为背景写作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因为这个时代太难被捕捉,不像一个老的风景画,大家对着它做素描。1990年代就像火车驰过一样,你甚至都来不及拍下一张清晰的照片。”

对于路小路,路内说:“过去我觉得他是我的朋友,现在我觉得我把他留在了1990年代,我没有把他带到新世纪。我现在年纪也大了,面对路小路会产生迷惘——到底应该是我把他教好,还是他站在1990年代的位置上,把现在的我教好?”

活动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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