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当粉丝还是一种食物名称的时候,我是真爱吃。
无锡话里,粉丝叫“线粉”,读音大概类似于,“seephen”?
弄堂里,小摊上,一张小桌,两把小凳,一碗牛肉粉丝汤。摊子本小利薄,牛肉也薄,汤里有点芫荽叶,撒了胡椒粉或五香粉。
蹲坐捧碗,吸溜着,筷子帮衬着,吸溜一口粉丝后,还得跟着吸溜一口空气,解一下胡椒那微微的辣。
一碗下去了。暖和了,打个嗝。
冬天的黄昏是牛肉、胡椒粉和芫荽味儿的。
就这么小小的一碗,也分风格。我们那届粉丝,质量不算好。进汤里是一回事,细而且顺;泡久了,粉丝发胀,且变软,满碗都是。
爱清爽顺滑的,端起碗就吃,吸粉带汤。
爱吃口柔糯的,还真就会等粉丝吸饱了汤再吃,有味儿。
有上来就吃牛肉的,觉得牛肉爽脆;有把牛肉压到汤底的,到最后再吃:粉吃完了,慢悠悠地,一片一片嚼牛肉,细嚼慢咽,嚼得身旁先吃了牛肉的小伙伴眼馋起来。摊主看着笑笑,又切了点牛肉碎片带葱花,递一小碗过来:
“看把个孩子馋的!”
牛肉面和牛肉粉丝汤,有啥区别呢?
大概在我们那里,吃面,那是主食;吃粉丝,那可以是小点心。所以到黄昏,饿了,“下一碗面?”“等等就吃饭了。”“要一碗粉丝汤?”“给你点钱,自己出去买了吃!”
粉丝还能当菜。冬日晚上,一大锅白菜肉丝汤,总觉得缺了点啥;下点粉丝,一锅忽然就丰满起来了。
粉丝似乎格外适合汁浓的菜,所以有经典的蚂蚁上树。想想如果换了面,那就是肉末臊子面;但用了粉丝,炒出来一锅入味,用来下饭,双倍的丰饱。
大概粉丝好就好在这份边缘感吧?能顶饱,能吸味,能当菜,能当点心。
2008年初,上海大雪。有个南京阿姨,带着女儿女婿,在小区对面街角开着小门面,卖鸭血粉丝汤、汤包和三丁烧卖,只限白天,晚上铺子归另一家,换几张桌子,摆成小火锅店。
秋冬天去吃粉丝汤时,常能见满店白气,细看,都是阿姨在给一个个碗里斟鸭汤。
鸭血放得料足,鸭肠处理得鲜脆,鸭汤鲜浓,上桌前还会问:
“要不要搁香菜?”
她家的汤包,皮很薄,除了一个包子收口的尖儿,看去就是一叠面皮,趴在盘里,漾着一包汁;咬破皮后,汤入口很鲜,吃多了不渴,肉馅小而精,耐嚼;整个汤包很小巧,汤鲜淡,跟无锡的做法不一样。
三丁烧卖,其实就是糯米烧卖,里面加豆腐干丁、笋丁和肉丁,糯米是用酱油加葱红闷过的。
这两样主食都顶饱,配热鸭血汤,吃完肠胃滚热,心直跳。鸭血鸭肠鸭肝味道很浓,但搁粉丝汤里,怎么都合适。
这家刚开店时,不送外卖,因为老板娘管帐备汤,女儿跑堂杂役,女婿预备汤包和饺子,只应付得来店里。开了半年,雇了个学徒帮着照应店里,老板娘女儿——因为跟妈长得一模一样,我们叫她少老板娘——就骑着辆小摩托,给街坊送外卖了。
有位邻居边喝汤,边问起过:这店铺,有老板娘,有少老板娘,有少老板娘她男人,那么,有老板吗?
少老板娘简短的说:在南京。老板娘接过嘴,恶狠狠用南京腔说:
“没老板!死掉了!!”
2011年初某天,我给街角南京阿姨鸭血汤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少老板娘。
“啊,你呀,两碗鸭血汤一笼汤包一笼烧卖加辣加香菜是吧?”
“一碗鸭血汤就好,不加辣。”我说。
一会儿,门铃响。我去开门,见一位陌生大伯,一件像是制服的蓝外套,略驼背,一手提着冒热气的外卖,一手就嘴呵着气。看见我,问:
“一碗鸭血汤一笼汤包一笼烧卖加香菜不加辣对吧?”一口南京腔。
“是。”
收完钱,大伯看看我,微微弯腰,低了一下头:
“谢谢您啊,一直照顾我们家生意。”
“噢,你们家生意,嗯……”我想了想,灵光一闪,就问:
“您是从南京来的吧?”
“刚来,刚来。”
“都还好吧?”
“现在算是好了!好了!”他很宽慰似的说。
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现在算是好了”是什么意思,但想他那时的笑容,似乎是真的“现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