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庆兰
在我的生活中,有这样一群人,他们饱受折磨,却坦然面对;他们平凡无奇,却热爱生活。
我初次接触他们,是在2021年4月。
那天,我步履匆匆,手握母亲的各种检查单赶去住院部预约床位。
我带着一丝忐忑与恐惧迈进肿瘤科的病区,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走廊上人来人往,我不敢多看一眼病房内的景象,直奔护士站。
“现在正是医生和护士最忙的时间,他们在查房。”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个中等个头,穿着米白色上衣、黄白相间的条纹裤,脚踏粗绒黑布鞋的女子。
圆圆的大眼睛在她清瘦的脸庞上特别明显,齐耳短发看上去有点儿歪斜。
她就是之后与母亲住在同一病房的王云。
第二天,我将母亲与大包小包的生活用品一同送进了病房。
可是王云好似没了前一天的精气神,双目微闭,侧躺在床上,一只握着白馒头的手垂在床沿边,一动也不动。
中间床上半躺着一位中年大姐,见来了新病友,立马坐起来点头招呼。
她个大体胖,面孔黧黑,一排白牙齿珍珠似的闪着光。
她就是唐姐,母亲不大自然地与她打着招呼。
安顿好母亲,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时,满脑子都是“化疗”这个词。
此刻,我双腿无力,内心明明感觉到痛,却无法畅快地流泪。
人越长大,就越习惯压抑内心的真实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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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斜靠在病房外过道的尽头,忽然觉得左肩有些沉重,扭过头一看,一只布满青色淤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
这不是躺在床上的王云吗?
“你怎么出来了?”我问她。
她努力地笑了笑:“我今天感觉恶心反胃,出来走走,活动一下或许能吃点东西。你还好吧?不要害怕,来这里住院的都是肿瘤患者,只要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只要活着,人生就还有希望。你要坦然面对,这样你母亲的心理负担才会轻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我陪着母亲接受治疗,为争取有手术指征做准备。
母亲外表坚强,内心却极为脆弱。
第一次化疗时,她极为恐惧,许多副作用出现了,呕吐、乏力、头晕、低烧,而且晚上竟跑
了一夜厕所,腹泻直至全身瘫软。
隔壁床的大个子唐姐和王云在一旁安慰和帮衬着,自然也没睡好。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从阳台上传来的声音叫醒了沉睡中的我。
我隔窗望去,唐姐和王云正做着自创的早操。
早餐过后,病房陆续来了几位瘦骨嶙峋的人,她们都是正在接受治疗的患者。
于是,唐姐开始表演脱口秀,内容是各种搞笑的段子,笑声一阵阵传来,被病痛折磨了一
夜,躺在一旁的母亲也跟着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病友们端着不知在哪儿做的饭菜,送到我和母亲面前,说:“吃吧,这是我们自
己做的,我们带了锅、买了菜,对面病室拐弯处的小房间里可以做饭。你叫家里别送了,放
心吃吧!”简单的话语、真诚的笑容,激起了我内心的暖流。
这时,一位中等身材、面黄肌瘦的男子出现在病房门口。
“你怎么来了,今天没有事做吗?”唐姐转过身问道。
“我、我……”男子话还没说完,就一把抱住了唐姐。
“怎么了?是又没收到工钱吗?别担心,世上还是好人多,老板会给你结账的,早晚的
事。”唐姐安慰他说。
他是唐姐的丈夫,以前是个小包工头,领着一群人去各个工地找活儿做。
这几年行情不行,他从领着一群人做变成一个人干活。
为了抚养一双儿女,还清这几年治病欠下的钱,刷墙、搬砖、挑土,只要有活儿,他都去做。
3年前,唐姐被查出乳腺癌,经过手术治疗后出院,这次住院是来复查的。
伴着抽泣声,大家知道唐姐的复查结果不是太好。
由于前几年出院没多久,她就下地干活了,一如往常地照料着家里的几亩良田和几十只鸡鸭,长期的劳累导致癌症复发并伴有转移。
男子泪如泉涌,念叨着:“叫你别下地干活,叫你多让孩子们做,你不听,现在、现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心酸。
唐姐深吸一口气,拍拍丈夫的肩膀,说:“没事,我这个大块头,不会轻易被打倒的。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办法总比困难多。”
饭后,她将这几年与病魔抗争的过往娓娓道来,我感觉她仿佛在分享自己的开心往事。
在这之后,她除了每天按部就班地做早操和给大家讲笑话,就是望着天花板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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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隔壁房间走来一位白发爷爷和我们打招呼,他姓冯,今年83岁。
之前的医院已告知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说他最多只有3个月的时间,可转到这边医院时已是
半年后了,他打破了之前医生的预测。
虽然转来时他瘦得两条腿跟木棍似的,没有胃口,主要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但他每天都会
强迫自己吃点儿东西,哪怕吃了又吐。
这股强大而坚定的意志力不仅源于他自身,也源于他老伴儿的日夜陪伴与儿女的悉心照料。
他每次都要将送饭的儿女送到电梯口,直至电梯关闭看不见儿女的身影,并且显示电梯到了
一楼,才拖着蹒跚的脚步缓慢踱回病房。
他每天让老伴儿搀扶着到各个病房给大家讲述自己与病魔较量的故事,像极了一位给学生授
课的老师。
病房里时不时会聚集一群人,聊聊家常,互相鼓励,你塞给我一个包子,我分给你一个水
果。
大家分享着自己的故事,笑声透过房门飘荡在走廊,连值班的护士都忍不住抽空进来聊两句。
一位沉默的大叔与这群人不同,他的眉间总画着个“川”字,不管谁和他说话,他都置之不理。
家人送来的饭菜总被他放在一边,热了一遍又一遍,不是这不好吃,就是那不合口味,反正他总能挑出毛病来。
他每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难得见他下床活动。
他也不顾医生的再三叮嘱,总是熬夜在手机上玩牌,喜欢点外卖,还专点医生不让吃的重口味的菜,吃上几口就直接扔掉。
邻床嚼着大饼的奶奶见了直摇头,一是哀叹这食物被糟蹋很可惜,二是不理解他一边用着昂贵的药,一边还随心所欲地“胡作非为”。
不久后,他眉间的“川”字忽然舒展开了,还主动向大家微笑,夕阳西下时,他安静地永远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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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母亲从之前对化疗的无比恐惧变得逐渐适应,一边输着化疗的药物,一边唱着歌。
虽然出现骨髓抑制与掉发现象,她却没有惊慌,而是镇静地轻轻抚摩着自己的头发。
正捧着垃圾桶呕吐的王云见状,擦干净嘴巴走过来,摘掉假发,故意做出怪异的动作将母亲逗笑。
天哪!我猛然一惊,原来她歪斜的齐耳短发是假的,难怪看起来怪怪的。
以前我在街上见到类似她这样的奇异发型和面容,会诧异地打量一番。
那一刻,羞愧感充斥着我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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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日子,先生被调派下乡驻村,只剩下我一个人照顾母亲和正值青春期的儿子。
尽管我要一边工作,一边照顾老小,尽管我是单亲家庭的独生女,可我再也没有之前对冰冷
医院的恐惧。
逆境中,这群人让我看到许多事情的真相,明白很多人生道理。
母亲的新病友峰哥知道了我的情况,拍着胸脯说:“你妈妈交给我吧,跟着我吃,你就不用那
么辛苦地送饭了。”
说着,他给母亲送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红薯和土豆。
“哈哈,我就喜欢吃这些,这两天正好嘴里没味儿。”母亲乐得像个孩子。
头戴鸭舌帽遮住半边脸,身着宽松的T恤衫,脚踩休闲鞋,一副街舞舞者装扮的峰哥,还真的会跳舞。
只见他滑步舞动,手臂就像一阵波浪起起伏伏,手上的银饰也随之振动。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自然流畅,仿佛关节都是松的。
从舞姿,你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位经历了两次手术的癌症晚期患者,更察觉不到他因患病而家道中落的窘迫。
妻子卖掉房子,离开了他和女儿,他默默承受着这一切,没有告诉忙于农活的父母。他将女儿送回老家,谎称自己外出学习。
很快,他要再次接受治疗。
癌症带来的疼痛不是普通人能忍受的,疼得厉害的时候,他紧紧盯着手机相册里女儿的照片,没有喊过一声痛,也没有呻吟过一声。
自己若不坚强,靠谁都没用。
不管出现什么事情,都要有稳定的心理和坚定的意志,就像这群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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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肿瘤科的病区,还有很多这样的人。
满口牙掉光瘪着嘴的奶奶,每天笑眼弯弯地出去溜达。
为体谅开出租车的儿子,她独自在病房接受了40余天放疗,每天只让儿子送一顿饭。
还有本该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喜欢戴着口罩站在窗边向外眺望。
他在等待,等待辛苦经营小店挣钱给他治病的母亲,抽空来照顾他。
我和母亲就这样融入了这群人,时刻被触动着、温暖着,母亲的治疗效果很好,病灶明显缩小,我们争取到了手术的指征,可以暂时回去休养一段时间再来接受手术。
临走时,过道上站了一群人,恋恋不舍的眼神、羡慕渴望的目光……无牙的瘪嘴奶奶走上前抱住了我:“妹仔,你是好样的,让我抱抱你。”
这样一群人,简单、纯粹、真实,他们本是一群需要被关爱和照顾的人,却在有限的生命里用另一种方式展示着生命的力量。
首发于《读者》2022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