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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6点半,我把晴儿拽出了家门,晴儿是我的女儿。
初春的清晨寒风刺骨,接近冰点的空气里闻不到一丝回暖的气息。
我能感知到自己凝重的脸上堆满了焦虑和疲倦,这是我两个月来第3次送女儿上学,也是她两个月来第2次转学。
我是个单亲妈妈,晴儿过完周岁没多久,丈夫就“失踪”了,又过了半年,晴儿被确诊了自闭症。
《海洋天堂》剧照
按照一般的故事发展,接连遭受沉痛打击的我应该从此陷入万丈深渊,每天以泪洗面,惶惶不可终日。
现实却出奇的平静,命运并没有一下子让剧情变得狗血。
在公交站台等车,我发现晴儿的鞋带松了,便蹲下给她系上。起身时,无意间看见两道清澈透明的“溪流”挂在她的人中,她正吞吐着舌头津津有味地舔舐着自己的鼻涕。
我掏出纸巾给她擤了擤鼻子,她没有拒绝,只是舌头仍意犹未尽地轻拭着上唇,空灵的双眸无焦点地投向远处。
刚确诊自闭症的晴儿正如此时般平静,几乎不哭不闹,她总是悄无声息地呆在某个角落,和自己玩耍,有时对对手指,就能过一天。
为了养活自己和女儿,我不能丢下工作,于是工作日我会把她送到了我妈那里,白天有老人照看,晚上再接回家。
晴儿虽然不能给老人家带来什么乐趣,却也从不制造麻烦。没有交流,没有争吵,我妈说有时候忙着忙着都忘了家里还有个娃。
有一次我妈出门买菜,遇上熟人就攀谈了起来,还去人家家里喝了杯茶,等想起来家里的外孙女时已经过去了大半天,老太太抱起菜篮子就往家里跑。到家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孩子,情急之下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带着哭腔给我打电话,说孩子丢了。
听到消息,我脑子一下嗡嗡的,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妈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没事了,没事了,孩子找到了!找到了!晴儿趴床底下玩呢!”
我能想象女儿在床底掰着手指头,瞪着某个方向,一脸不为所动的表情,好气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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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除了每天需要早起半小时,接送孩子病没有给我带来什么不便,三点一线的日常行程和我在流水线上的工作一样枯燥和规范,而我们就这样生活了3年。
“最近晴儿好像有点不对劲。”一天我妈神叨叨地对我说,“前阵子开始,总会有事没事吼一嗓子,前两天还把叠好的衣服给扯坏了,会不会哪里不舒服?”
我妈反应的情况让我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当时晴儿4岁半。
之前听说患有自闭症的孩子会伴有暴力倾向,善变、任性、肆意妄为,前一秒还平静如死水,后一秒就会打你,踢你,咬你,像个魔鬼,像个精神病。
虽然担心晴儿会变得暴躁,怕她被人说成精神病。但碍于条件有限,我一时没法放下工作陪伴她左右。让晴儿和外婆相处,仍是我唯一的选择。
“不好了,晴儿…晴儿把热水瓶砸了,手脚都受伤了!”
接到我妈电话,我马不停蹄赶去了医院。
见到他们时,医生已经给晴儿做了处理,她呆坐在长椅上,两眼无光,被碎片割破的手脚已经包起了纱布,胳膊和大腿上是大片被开水烫过留下的红印子。
回家后,我看见厨房地上一片狼藉。我妈说晴儿原本好好的,突然大叫着跑来厨房,把桌子推翻了,桌上是饭菜和热水瓶……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和紧迫感,开始四处打听接收自闭症儿童的康复中心和学校。然而情况恶化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得多。
“婷婷啊,你快回来吧……”电话那头,我妈哭着说。
回到家,我妈倚着门框,瘫坐在卫生间门口抽泣着,两股泪水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肆虐着。
顺着老太太手指的方向望去,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晴儿扒在马桶上,头枕着马桶圈,手指沾着一滩巧克力色的糊状物,正往嘴里送。地上、墙上、镜子上、脸上都挂着相同的巧克力色的瘢痕。
伴随着一阵阵剧烈的恶心,我像被施了咒一样迈不开腿,而几米外的晴儿却在冲我笑。
“晴儿像发疯了一样,我…我拦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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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晴儿正端坐在我身边,上车后她就望着窗外,任由行人和车辆一遍又一遍匆匆划过眼前。我想对于她来说,视线所及的一切也许都是新鲜的,她对窗外的世界充满好奇,却羞于伸手碰触。
出发前,我告诉她妈妈要带她去一个新的乐园,那里有许多新的小伙伴,她一如既往地不作声,小手比自然地搓动着,以此平复对未知的恐惧。
4个月前,经朋友介绍,我把晴儿送去了一家私立的康复中心,由本地一家小有名气的保健品公司投资开办,里面有不少像晴儿这样的自闭症儿童。
我一度担心晴儿适应不了陌生的环境,更怕她被别的孩子欺负。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晴儿几乎零磨合地融入了新环境,老师带着她和其他小朋友一起折纸、画画、听音乐,虽然晴儿从没正眼看老师和小朋友一眼,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情绪。
几周下来,晴儿似乎“开朗”了一些,没有再出现此前失控的状态。一个周末我去看她,她举着一只亲手折的千纸鹤要送给我,还喊了一声“妈妈”。
然而好景不长,作为康复中心投资方的保健品公司突然被查处,康复中心的资金链一下就断了,勉强拖了半个月后,康复中心解散了。
接晴儿回家的那天,她扒着铁门死活不肯放手,哭闹中晴儿咬破了我的胳膊,最后我几乎是扛着她上的公交车。此后一个礼拜,晴儿一言不发。
两周后,我联系到隔壁城市的一所聋哑学校,起初他们并不愿意接收晴儿,“你看,这儿的学生听不见、讲不了话,跟您孩子的的自闭症不一样。”
后来得知同学的老公在这所聋哑学校当老师,于是我托他帮忙说情,又“赞助了”几十本教材,校方终于松了口。
入校的第一天,晴儿很紧张,她嘴唇微张,眉头紧皱,不停地搓着手。
老师本想让同学们用手语跟晴儿打招呼,突然意识到晴儿根本不懂手语,只好一脸尴尬地安排她去座位坐下。
因为第二天还要工作,陪晴儿吃了午饭后,我只能把她“丢下”,独自踏上返程。此后的一周我每天都会给班主任老师打电话询问晴儿的情况,虽然得到的答复都是“挺好的”、“没问题”、“放心”之类的佳音,但我还是整宿整宿地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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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害怕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的墨菲定律终究没有饶过我。
两周后的一天中午,我接到了老师的电话,晴儿出事了。
我赶到学校已近傍晚,一位老师在校门口传达室等我,去教室的路上,她大致给我说明了情况:
晴儿第一周的表现不错,虽然不和同学一起玩,但也算“令行禁止”。然而第二周开始,晴儿开始表现出种种不耐烦,上课时她会突然站起来扒着窗户往外看,或者径自走出教室不知所踪。
老师觉得晴儿只是不适应环境,过一阵子就会好的,所以没跟我反应。
但是这天中午,晴儿没有跟着大部队去食堂吃饭,而是一个人溜了回来,躲在教室的墙角挖墙灰吃。
几个调皮的学生吃完饭回来正好撞见晴儿往嘴里送墙灰,就围着她肆意地嘲笑,还动手打了她,幸好有老师路过及时制止。
老师把几个学生拉到一边,想牵住她的手,让她别害怕,但晴儿猛地挣脱开,“啊、啊、啊”不停地喊叫起来,随后她蹲下身子,整个人蜷缩着,不住地摇头晃脑,任老师如何劝说都不肯站起来,一碰她,她就抓人、咬人。
当我赶到教室,晴儿正蹲坐在地上,双手紧紧环抱膝盖,眼神游离晃动,张着的嘴大口吸气,好像快要窒息了。
我冲过去,一把抱起晴儿,把她紧紧拥入怀里,她没有反抗,小手紧拽着我的衣角。
“晴儿,妈妈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我嘴上急切地安慰着她,心里的自责早已泛滥成灾。
收拾了衣物,我决定带晴儿回家休养几天。然而回家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校长的电话,大意是“我们学校不适合你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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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有孩子在哭闹,不受大人控制,周围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甚至会有人当众责骂,孩子没教养,爹妈没能耐。
家长无奈,只好抱着孩子下车。我看着他们站在寒风中,不知道下一班车能不能上,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还有多远。
我摸了摸晴儿的头,在额头亲了一口,“晴儿放心,不管发生什么,妈妈都在这里。”
晴儿望着窗外,目不转睛。
本文来源丨微信公众号:唬说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