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彼时《百年孤独》还算作新书的年份,马尔克斯和略萨在利马曾开启了一段对于拉丁美洲文学而言意义重大的对谈。在这场会谈中,“魔幻现实主义”的概念已然初具雏形。那是二人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谈。
之后,略萨回顾那位伟大的作家说:“他在面对公众时总显得相当抗拒和孤僻。……在私底下,他非常健谈、有趣,说起话来落落大方。”
所以,在同为“文学爆炸”代表人物的略萨眼中,马尔克斯,那个文学界的传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孤僻或健谈?激进或保守?现实或前卫?诚实或顽皮?
以下是略萨于2017年在马德里康普顿斯大学以二者友谊为主题进行的访谈,我们可以从中大致总结出马尔克斯的10点性格,或许能够给我们一点初步的答案。
下文摘自《两种孤独》,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巴尔加斯·略萨评加西亚·马尔克斯》
巴尔加斯·略萨 | 文
我当时在巴黎的法国电台工作,我有一档文学节目,要评论当时在法国出现的可能会让读者对拉丁美洲产生兴趣的图书。
一九六六年时我读到了一个哥伦比亚作家的作品,Pas de pour le colonel,也就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我非常喜欢书里那种极为严格的现实主义写法,也喜欢作者对那位老上校的精准刻画,他始终等待着不可能到来的抚恤金。
于是我很想认识那个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者。
马尔克斯(左)和略萨(右)对谈后合照 1967
1、喜欢注意细节
有人帮我们取得了联系,我不知道先写信的,是我还是他,但是我们当时频繁地通信,在见面之前就通过信件成了朋友。
在某一刻我们有了合写一本小说的想法,内容关于秘哥两国在亚马孙地区爆发的一场战争。关于那场战争,加西亚 · 马尔克斯掌握的信息比我更多,他在信里给我讲述了许多细节,他很可能故意夸大了那些细节,好让它们显得更加有趣生动。
我们在许多信件里不停地讨论这个计划,但最后还是没能把它变为现实。你很难打破写作时的那种私密状态,把所有东西都展现给另一个人。
2、“双面人”
我们于一九六七年在加拉加斯机场第一次见面,当然在那之前我们就认识了,也都读过对方的作品,我们立刻就熟络了起来,互相抱有好感,在离开加拉 加斯时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我可能会说我们那时几乎、几乎算得上是密友了。
后来我们又一起去利马,在国立工程大学做了场对谈活动,那是加西亚·马尔 克斯发表的为数不多的对谈之一,他在面对公众时总显得相当抗拒和孤僻。他很厌恶面向公众的访谈,因为实际上他是个非常内向的人,很不愿意即兴讲话。这和私底下的他完全是两个样子,在私底下,他非常健谈、有趣,说起话来落落大方。
3、喜欢福克纳,可能根本没读过萨特
我认为在我们成为朋友的过程中起到最大助力的就是阅读:我们两个都非常喜爱福克纳。我们在通信时经常提起福克纳,经常谈论福克纳教给我们的现代写作技巧,不必遵循线性时间顺序讲述故事,不停变换叙事视角……
我们两人间最主要的共同话题就是阅读经历。弗吉尼亚 · 伍尔夫对他影响很大。他经常谈起她。我则经常提起萨特,我觉得加西亚 · 马尔克斯根本就没读过萨特的书。他对法国的那些存在主义者不感兴趣,但他们对我产生过重要影响。我觉得他应该读过加缪的作品,不过他读得最多的还是英语文学。
4、面对政治问题很谨慎
我们同时发现:比起秘鲁作家或哥伦比亚作家,我们更称得上是拉丁美洲作家,我们同属一个祖国,只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对它了解不多,也没什么人对它 有归属感。
如今人们普遍把拉丁美洲视作文化整体,可这种想法在我们年轻时是不存在的。这种变化随着古巴革命开始出现,它是引起全世界对拉丁美洲关注的核心事件。人们的好奇心同时也使得他们发现在这片土地上出现了全新的文学。
当时加西亚 · 马尔克斯已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了,只不过那次他更加谨慎,而且对古巴革命有些失望。他曾经去过古巴,跟他很要好的朋友普利尼奥·阿普莱约·门多萨一样到拉美社工作。他们在那里时,拉美社相对共产党而言还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但是共产党想要以一种不公开的方式收编拉美社。他们达到目的后,普利尼奥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就都被辞退了。
这一事件对于加西亚·马尔克斯来说意味着某种私人的政治冲击。在关于该事件的问题上,他表现得非常谨慎,在我认识他时,我已经对古巴革命抱有强烈的热情了,他则不然,他甚至经常用嘲讽的语气谈论古巴革命,举个例子,他曾说:“年轻人啊,你等着,等着瞧吧!”他只在私下里表露过这种态度,在公共场合不会这样。
一九七一年“帕迪利亚事件”爆发时他不在巴塞罗那,我不知道他是短期外出还是永久移居了,我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当古巴政府逮捕帕迪利亚并指控他为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特工时,我在位于巴塞罗那的家中开了一次会,与会者包括胡安·戈蒂索洛、路易斯·戈蒂索洛、卡斯特耶特和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我们准备联名写一封抗议信,抗议古巴政府抓捕帕迪利亚的行为。
许多知识分子在那封信上签了名,普利尼奥认为也应该签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名字,我们则说应该先征询他本人的意见。我无法问到他的意见,因为我不知道他当时在哪里,但是普利尼奥还是坚持要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名字写上去。
据我所知, 加西亚·马尔克斯后来因为此事对普利尼奥大发雷霆。那时我已经跟他没有联系了。古巴政府不仅指控帕迪利亚是CIA的特工,还指控我们所有捍卫他的人是CIA的特工,这真是无稽之谈,后来帕迪利亚出狱了,我们又写了第二封联名抗议信,这时加西亚·马尔克斯已经明确表示他不愿意签名。
从那时起加西亚·马尔克斯对古巴的态度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双方亲近了许多,他又去了古巴——他自从那次被辞退后就再没去过古巴了——还和菲德尔·卡斯特罗一同出现在各种各样的照片里,当其他人与古巴革命的亲近关系行将结束之时,他却开始与之建立起联系。
5、懂得如何独善其身
我不是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帕迪利亚事件”结束之后我就再没跟他联系过了。
普利尼奥的观点是:尽管加西亚 · 马尔克斯知道在古巴正发生许多不好的事情,但他依然认为拉丁美洲的未来应当属于社会主义,而且不管怎么说,哪怕古巴的很多事情并不像大家预想的那样发展,可它依旧是正在打破拉丁美洲因循守旧式历史的先锋典范,支持古巴革命政府就是支持拉丁美洲的社会主义未来。
我不像他那么乐观。我认为加西亚·马尔克斯有种非常讲求实际的人生观,在变动出现的那一刻,他发现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更有利的是站在古巴那一边,而非对抗它。
我们所有对古巴持批评态度的人都被泼尽了脏水,但他得以独善其身。只要支持古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永远不会受到对于作家来说意味着真正危险的敌人攻击,我指的是左翼势力而非右翼势力。左翼势力一向喜欢对文化生活的所有层面进行严格掌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古巴为敌、批评古巴,就意味着你要面对一个非常强大的敌人,还意味着你需要在各种情境下澄清、证明自己不是CIA的特工,你甚至得证明自己不是反动分子或帝国主义的支持者。
在我看来,与古巴、菲德尔·卡斯特罗交朋友使得加西亚·马尔克斯免去了所有这些烦心事。
6、在文学上确实非凡伟大
《百年孤独》让我眼花缭乱,我非常喜欢加西亚·马尔克斯之前的作品,不过阅读《百年孤独》真的是一次让人目眩的体验,我觉得那是部非凡的伟大小说。
我一读完就写了篇题为《美洲的阿玛迪斯》的文章。在那个时期我非常痴迷骑士小说,我当时觉得拉丁美洲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伟大的骑士小说了,幻想因素在小说里占据主导地位,但现实、历史和社会根基并未消失,它们罕见地融合到了一起。众多读者和我的意见一致。
在《百年孤独》的特点中,有一点只有少数伟大作品才具有,它既对有文化的、精英式的、要求严格的读者有巨大吸引力,也能吸引大众读者,即只关心故事情节,不在乎语言和结构的读者。
我不仅开始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上做笔记,还开始教授关于他的课程。我第一次讲关于他的课是在波多黎各,讲了一学期。后来又在英国讲,最后在巴塞罗那讲。就这样,在完全没有计划的状态下,我慢慢利用备课笔记整理出了写作素材,后来把它们写进《弑神者的历史》一书中。
加西亚·马尔克斯只会因为《百年孤独》而被人铭记吗?还是说其他短篇和长篇小说也将持续具有生命力?
很遗憾,我们无法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不知道五十年后对拉丁美洲作家的小说来说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不可能知道答案,影响文学潮流的因素太多了。我认为能够确定的是《百年孤独》将会存在下去,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会忘记它,但在某个时期这部小说会复生,还会再次获得读者赋予文学作品的生命力。它的内容足够丰富,因此我有信心这样说。这就是伟大作品的奥秘。它们就在那里,可能会被埋葬,但只是暂时的,因为在某个特定时刻必然有某些东西会让那些作品再度对读者讲述,再度丰富读者的生活,就像它们过去曾丰富了读者的生活那样。
[哥伦比亚] 加西亚·马尔克斯 / 范晔 / 南海出版公司 / 2020
7、有撒谎的不良记录
加西亚·马尔克斯读了《弑神者的历史》。他说他在书里写满了笔记,还说会把他手里的那本给我。他从来没把书交到我手上。
关于那本书,我还记得一桩逸事。书中关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个人信息都是他本人提供给我的,我相信了他,但是有次我乘船去欧洲的途中,船在哥伦比亚的一个港口停靠了一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所有家人都在那里,他父亲问我:“您为什么要改变加比托的年龄呢?”“我没有改变他的年龄。他提供给我的信息就是那样。”我回答道。“不,您给他减了一岁,他的出生还要再早一年。”
回到巴塞罗那后,我向他转告了他父亲对我说的话,他非常不自在,甚至刻意改变了话题。那绝对不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疏忽大意的结果。
8、具有绝对的直觉型天赋
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很擅长讲奇妙的逸事,但他算不上知识分子,他更像是个艺术家、诗人,他不擅长条理清晰地解释自己巨大的写作天赋。
他的工作更多的是在直觉、本能和预感的基础上展开的。他具有非凡的天赋,既能精准地使用形容词和副词,还擅长设计情节、利用叙事素材,无须借助概念性的东西。在那些年里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我觉得他并意识到自己在写小说时用到的那些材料有多么魔幻、神奇。
9、也写出过糟糕的作品
我不喜欢《族长的秋天》。可能这么说有点夸张,但我觉得那本书就像是加西亚 · 马尔克斯的一幅夸张肖像画,就好像他在临摹自己。我觉得书里的那个人物一点也不可信。
虽然《百年孤独》中的人物也做了许多不可能的事情,加西亚 · 马尔克斯描绘他们时同样没有克制,但他们始终是可信的,这部小说能在夸张的基础上让人物显得可信。
相反,在我看来《族长的秋天》里的独裁者像个漫画人物,像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夸张肖像画。此外,我觉得它的语言风格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想在小说里使用一种和之前不同的语言风格,但是没有成功。那种行文风格并没有为他的讲述提高真实度和说服力。在他的所有作品中,我认为那是写得最糟糕的一部。
10、迷恋权力
加西亚·马尔克斯很痴迷于那些掌权者,那种痴迷不仅存在于文学层面,也存在于生活层面,他觉得那些能利用权力改变各种事情的人物非常有吸引力、非常迷人。
他极度认同那些利用权力改变周围环境的掌权者,无论这种改变是好还是坏。我认为像“矮子”古兹曼这样的人物肯定会让加西亚·马尔克斯着迷。
我确定对他来说创造一个像“矮子”古兹曼或巴勃罗·埃斯科瓦尔这样的人物的想法和创造像菲德尔·卡斯特罗或托里霍斯那样的人物的想法具有同样的吸引力。
后来,略萨再也没有见过马尔克斯
问:你后来有没有再见过加西亚·马尔克斯?
答:没有,再也没有……我们聊到危险的话题了,我觉得是时候为这次对谈画上句号了(笑)。
问:你在得知加西亚·马尔克斯去世的消息后有什么感觉?
答:当然感觉遗憾。和科塔萨尔或卡洛斯·富恩特斯一样,他的去世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他们都是伟大的作家,此外还都曾是我的好朋友,而且那时拉丁美洲正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身为作家,我们经历了拉丁美洲文学展现积极面貌的时期。当我发现突然之间我变成那一代作家里唯一在世的人,变成最后一个能以第一人称谈论那段经历的人,我很难过。
本文节选自
《两种孤独》
作者:[哥伦比亚]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 [秘鲁]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译者:侯健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出品方:新经典文化
出版年:2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