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ns Fänge | 用画布编织的莫比乌斯环

编辑: 夏寒

撰文: 曹鸽子

图片来源: Jens Fänge • 贝浩登(上海)

设计: whis

就像希区柯克的电影《迷魂记》里无休无止盘旋在塔楼之中的方形楼梯,瑞典艺术家Jens Fänge运用拼贴的技法,呈现出俄罗斯套娃式的“画中画”。在层层相叠的空间中,他以特有的理性与敏感,重塑了记忆的碎片。

Jens Fänge在斯德哥尔摩的工作室是白色的。白墙,白色暖气片、颜料架,还有沾有星星点点颜料的白色地板。白色的窗外是银白色的天,窗台上立着一支亮晶晶的黄铜圆号,墙角放着一只木吉他。简单的白色复合木书柜中,展示着法国插画家、拼贴画艺术家Tomi Ungerer在1960年出版的《可怕:对可悲的进步成就的描述》(Horrible: An Account of the Sad Achievements of Progress)。如果你想了解Fänge,这本书的内容或许可以提供不少线索:Tomi Ungerer是一位上世纪在纽约打拼的法国艺术家,他的作品包含以下元素:照片拼贴、卡通写实、错位感的幽默,当然,还有恰如其分的疏离与悲伤。若他依旧在世,Fänge与他一定会惺惺相惜。

Jens Fänge在工作室中

正在创作中的几幅作品全部平铺在工作室地板上,确切说,是几张涂着简单色块的画布或木板。在这里,拼贴作品的特性似乎注定了只能以水平方式创作——Fänge绕着这些画板走来走去,不时蹲下来,把手里一些剪切成各种形状的画块轻轻放在画板上,挪动位置,观察它们之间的关系。然后猛地站起来,后退几步凝视,再蹲下继续调整,有时他还会爬到梯子上从高处俯视。

他总是同时创作一个系列的所有作品,在一个大的情感框架下,把不断累积的相关剪切素材在画布上反复移动,直到找到空间、情绪、记忆之间直接的和谐关系为止。Fänge会意识到那一刻的到来,即画面已经完整、再也无需增减的时刻。他这样解释道:“我喜欢在工作过程中尽可能长时间地将所有作品视为一个巨大的整体,因此,我尽量不把完成的画立刻框好,放在一边。我希望观察作品之间的互相交流、感染、改变。我喜欢让图像和信息从一幅画跳跃到另一幅画,打开更多可能性。”Fänge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当然,这也许只是我优柔寡断的结果。”

Couple

2015, Oil on linen

这位1965年出生的瑞典艺术家,头形浑圆,头发色浅而稀少,眉毛和胡子也淡得出奇,贴近典型的北欧人相貌,却又有些不同。他的个子中等,不胖不瘦,衣着相当简单,黑色软皮鞋、青色牛仔裤、白色长袖衫,有时戴着一顶毛线帽。他的声音低沉而模糊,那一串串声调平淡的瑞典语或英语从喉咙里慢悠悠地传出来,很快你就不再注意他具体说的是什么,而是被带入一团梦境似的平静氛围里。

他坐在墙角的沙发上,拨弄起木吉他。简单的旋律从指尖流出。总之,这个人给你一种既普通,却又奇妙的感觉。

Therapy

2018, Oil, inks, fabric on board

1989年,Fänge开始在哥德堡Hovedskous绘画学院学习绘画,随后进入哥德堡瓦朗艺术学院(The Valand Academy of Fine Arts);九十年代中期,Fänge开始在艺术圈崭露头角,当时的作品大多带有超现实主义色彩,时常引用流行文化和波普艺术中的符号。2013年前后,Fänge决定打破自己绘画的二维性,开始使用综合材料创作,他在装置中使用纺织品、木材和现成的物件来组织空间,混合了油画、水彩、塑胶等不同媒介进行拼贴创作。找到新的创作语言后,他也迎来了事业的突破性进展,当然,这也并不是说他的早期作品缺乏技巧或智慧,一些评论家甚至认为恰好相反,Fänge的许多早期作品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不可否认,艺术市场更加欢迎Fänge新的叙事方式。2016年,在瑞典Bonniers Konsthall画廊之外,他又签约了贝浩登画廊(Galerie Perrotin),开始向国际进军。

Ängelens bild

2013, Oil on linen

观看Fänge的作品,仿佛像是在观看世界在他大脑中的重构过程——看到他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对颜色与形状的感知,对个体的重塑,对光线的追忆,复杂情绪的苏醒……被他以北欧人的理性与敏感分类、组合,成为他心灵空间的快照。出现在画作中的元素,作为他所选择的注意力落脚点,既描绘了情感的徘徊,也表达着宁静心灵的一种潜能。

年幼的Jens Fänge曾跟着家人去朋友家做客,朋友家中达利的复刻名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那之后他便开始迷恋超现实主义风格。这也解释了为何他的作品中时常出现超现实主义的影子:那些视觉的错位,比如,画面中房间的尽头衔接着另一个扭曲的空间,这些空间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层层相叠。拼贴的技法让原本的透视原则在画面中消失,画面内容的构建充斥着建筑性和悖论性。在这些不同的逻辑之间,Fänge用统一的柔和色调给予观看者一种协调感。那些低饱和度的绿色、黄色、褐色,以及重复出现的瓷砖地面,让人联想到1920年代德国表现主义的色调与情绪。

Spring to Mind

2018, Oil, vinyl, fabric, board on board

历史学家William Cronon说过:“人们喜欢将历史事件置于一连串的因果关系——即故事之中,使这些事件变得有序而简单,以便赋予其新的意义。因为叙事是试图在极其混乱的现实中寻求意义的主要形式。”叙事性是Fänge作品中无法回避的主线,然而如果你试图在他的作品中寻找某种特定的叙事线索,那么一定会感到挫败。Fänge刻意将叙事打散,并让其在一系列作品中交叉、重叠。他说:“重复图案和组合元素,对于我来说就像在一幅画中创造出另一幅画,而其中的关系反应着时间和记忆。比如一组重复的肖像或房间的元素,暗示着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回忆起某个人。在那一刻,情绪与细节在一幅画与另一幅画之间穿梭。”

Sandals

2019, Oil, vinyl paint, inks, linen and fabric on panel

2019年的西岸艺博会上,在贝浩登画廊的展览空间里,我们第一次见到Fänge的作品。色彩与线条在画面之外延展开,铺满了展位的墙壁。同样,在2019年初与2017年的两次个人展览上,Fänge也将作品之间的这种空间关系延伸到画廊的展陈设计里,利用画面中相同的色块、形状将作品与整个展厅融合为一个整体。如此打散了传统展览中的逻辑线索,故事线跟随观众的情绪而展开、结束,即不存在特定的观看起点,也没有终点。走进展览空间,仿佛进入了一个被他精心安置的微型宇宙,无论是色块的排列、线条的倾斜度,还是画面中漂浮着的人物,在每一个光怪陆离的场景中,似乎都蕴藏着属于他的哲学。

“我尝试在布置作品时也运用创作时的那种开放性。我喜欢将展陈看做是一种叙述的可能性,故意将叙事打散,就像从后向前读一本书。当创作壁画、大型涂鸦时,我会将它们看做抽象画的不同阶段,将它们想象为很多张单幅作品的集合。观看者也是我思考时的重要环节,当他们站在壁画前,他们同时也成为了我叙事中的‘演员’。”

Hennes

2009, Tempera and oil on linen

我们迷失在Fänge的碎片叙事里,这像是一个迷宫,又像是无限循环的莫比乌斯环。我们仿佛身处诺兰《盗梦空间》中的“梦中梦”,亦或是希区柯克《迷魂记》中的旋转楼梯。面露忧伤的男孩女孩在画面中穿行,模糊的人物身份并无指涉——这些“模糊的边界”维持着Fänge的好奇心与创作动力。倘若有一天,所有的答案被揭晓呢?“到那时,我想我会停止绘画,也许……去当一名公交车司机吧。”他说。

D:你出生于瑞典歌德堡,小时候的成长环境对于你的艺术语言是否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J:是的,我在瑞典西海岸的哥德堡长大。我的父亲是动物学家。小时候,我常在他的显微镜下观察细胞和浮游生物,这给了我最早期的视觉刺激。那时,我的妈妈经常一边打电话,一边用圆珠笔涂鸦,那些缺乏逻辑的抽象形状像霉菌一样在她的笔下扩展,令我着迷。但让我失望的是,电话聊天结束后,这些图纸往往便被扔到了废纸篓中。

D:你为什么会被拼贴法所吸引?

J:当我还是以布面绘画作为主要创作方式的时候,拼贴组合是我经常参考的一种方法。我在图形纸上剪切出造型,将它们临时放在画面上,然后继续修剪、挪动,以找出构图中的正确位置。创作过程中,我逐渐对不同材料的视觉效果产生了浓厚的感兴趣。我喜欢粘贴物产生的厚度,它们与画面本身构成一种旋转的3D效果。

A Certain Regret

2016, Oil, vinyl, fabric and wood on panel

D:人们认为你的作品带有超现实主义的色彩,你自己觉得呢?

J:我想超现实主义对我产生的影响从未真正消失。超现实主义不仅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而且在更广泛的程度上影响了我的成长。我深受超现实主义电影、音乐专辑封面、漫画、海报、商业广告的影响。我也被那些绘制奇异梦境的艺术家所吸引,比如丹麦画家Vilhelm Hammershöi Balthus,或者那些1920年代默默无闻的德国画家。在某种程度上,我与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一样对梦境痴迷,但是我从来没有画过自己真实的梦境,无论它们在视觉上多么强烈或是发人深省。我更喜欢梦境中破碎的叙事结构,还有梦境的色彩和质地。

D:你的作品中呈现的人物图像是否与你的个人经历相关?还是说,他们是一些虚构的角色?

J:我喜欢把我画中的所有人物都看作是一种自画像。即使一幅画中有多个人物,它们也可能是一个人的不同方面。他们都是我。其实,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注意到自己有不同的自我面貌。好吧,其实我的人像原型通常来自一些匿名者的相片。

D:在你作品的故事性与色彩运用中可以时常感受到温暖与爱意,但同时,一些人物形象与细节的组合中不时也会流露出些许“恐怖”、“悲伤”与“黑色幽默”的意味。

J:我很高兴听到你说能够从我的作品中感到温暖和爱,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创作时,我非常依赖自己的直觉,以寻找作品内在的曲调或旋律。我必须忠于自己,而为了使这种旋律变得更加包容、和谐,我也必须接受其中暗藏着的黑暗和邪恶。工作时,我在崩溃与和谐之间移动,好像画中有某种力量威胁着我,一不留神,和谐就将崩溃。因此我的职责是以光线和色彩来仔细修补这其中的裂缝,这是一种维持平衡的行为。

D:在创作于2009年的作品《夏日》(Summer,2009)中,画面中的人物在一个形似骷髅的巨大雕塑上攀爬。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能否与大家分享一下?

J:那幅画中的雕塑是基于我小时候看到的真实雕塑而创作的,它的原型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公园里。这是典型的斯堪的纳维亚战后公共艺术的案例,在瑞典随处可见。它是一个抽象的雕塑,有两个圆形的洞口,雕塑内播放着一些幻灯片。它是孩子们的玩耍场地,可爱,且受欢迎。我记得当我第一次被雕塑优美的造型吸引而爬进去时,发现里面味道难闻,放映的幻灯片是一个小男孩,背景有一滩水,水中躺着枯叶和空啤酒罐。后来有一天,当我从某个角度注视那个雕塑时,突然意识到它看起来像头骨。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孩子们爬进一个巨大头骨的眼窝中。

Sommar

2009, Oil on linen

D:你在2014年和2015年分别为当时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Patrick Modiano与Svetlana Alexievich绘制了获奖证书。这其中你的创作灵感来源是怎样的?

J: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证书制作插图是一项有趣的挑战。重要的是,我的作品需要能够反映作家的作品,而不仅仅只是一幅画作。我必须阅读很多东西!阅读Svetlana Alexievich的小说使我震惊,她的作品的主题总是关于爱,大多是艰难状况下的爱情,连带着失望和渴望。在我为她设计的画面中,有一对情侣在温柔地拥抱,但是其中一人的身体消失了一小部分,我用极细的轮廓线勾勒出那个空白区域,代表着爱本应存在的地方。我对证书的设计效果感到非常满意。其实当Bob Dylan获得诺贝尔奖时,我也为他设计了证书。但是我没有见到他,因为他根本没有参加宴会。我猜那天晚上他正在某处参加音乐会。你知道的,演出嘛,不能停下。

编辑:L.

设计:Y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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