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华杰

作者 刘华杰（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科学传播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编 许嘉芩 刘愈

几年前，学界有一Alan Sokal事件，1998年初我与呼延华在《中华读书报》写过一长篇介绍文字，结尾处略谈了当前的文化建设问题。总的观点是倾向于Sokal的，但也指出Sokal事件的演绎范围是有限的，不能因此而全盘否定人文学界对科学(界)的批评。后来我的一个研究生的硕士论文也是关于这一事件的。

最近法国的2B兄弟(Grichka & Igor Bogdanov)发表了多篇(至少4篇)被认为“毫无科学意义”的“科学论文”，还因此获得了Bourgogne大学的博士学位(2002年7月8日。两人不是同时获得的，有一人在1999年)。这件事被公布后，人们立即联想起当年的Sokal事件，认为2B兄弟仿照Sokal回敬了科学家一次，即2B短期内写了多篇诈文。但是2B好像是认真的，并非想做试验。

无论如何，这件事仍有煽动性意义：科学界与人文界彼此彼此，半斤八两；事件发生后，2B兄弟不承认自己写的是诈文，故事平添了几丝玄机。

据网上查询，2B发表的所谓“诈文”至少有：

[1]Grichka Bogdanov and Igor Bogdanov, Topological field theory of the initial singularity of spacetime, Classical and Quantum Gravity 18 (2001), 4341-4372. 

[2]Grichka Bogdanov and Igor Bogdanov, Spacetime Metric and the KMS Condition at the Planck Scale, Annals of Physics, 296 (2002), 90-97. 

[3]Grichka Bogdanov and Igor Bogdanov, KMS space-time at the Planck scale, Nuovo Cimento, 117B (2002) 417-424. 

[4]Igor Bogdanov, Topological origin of inertia, Czechoslovak Journal of Physics, 51 (2001), 1153-1236. 

[5]Igor Bogdanov, The KMS state of spacetime at the Planck scale, Chinese Journal of Physics, 40 (2002). 

其中5所示Chinese Journal of Physics是中国台湾的一家二流学术杂志。但前两者仍然还算知名的科学杂志。据John Baez介绍，其中2，3，5三篇内容基本相似。三篇科学专家的审稿信(pdf格式)均认为2B的文章是原创性的，在稍作修改后可以发表。有两则只对原稿进行了综述并指出一些小的打印错误。对1的审稿意见中，论文质量评定一项写的是：“Q2, Sound, original and of interest. With reversions I expect the paper to suitable for publication”。

2002年10月23日John Baez在一个物理学讨论组上贴了一贴《物理学被逆索卡尔诈文反咬一口吗？》(Physics bitten by reverse Alan Sokal hoax?)，2B事件如野火一般被传播开去。第二天，《纽约时报》科学记者Dennis Overbye开始调查这件事。调查中，2B否认他们的论文是hoax(恶作剧，搞笑，欺诈)。

2B事件自然会吸引媒体的关注。不少人希望由此得出“基础科学的发展已经导致专家无法分清什么是严肃的创新什么是外行的欺诈”这样的绪论。如果这一点成立的话，Sokal事件的确被回敬了一把，因为当年人文学者被讽刺为不了解科学而无法判断Sokal文章中故意埋藏的若干胡说。

11月1日，Andrew Orlowski在英国一家报纸The Register撰写文章介绍了这个事件；11月7日Christoph Droesser和Ulrich Schnabel在德文报纸Die Zeit上介绍此事；在同一天，英国著名的《自然》杂志也报道了2B事件，作者是Declan Butler，引述的材料倾向于表明这是一出正常的学术内部的争议，即有人说论文好有人说论文不好。11月9日Charles Arthur在英国《独立报》介绍此事。10日《纽约时报》发表Dennis Overbye的文章《他们是天才还是搞笑者？》(Are They a) Geniuses or b) Jokers?)，该文同样提到有人支持有人反对，其中Daniel Sternheimer和Roman Jackiw认为2B的文章是科学创新。前者是2B的论文导师，后者曾是论文的审稿人，在MIT工作。 

2B事件仍然在发展之中，对此作出评价是冒险的。但仍然有些话可以讲出来。

1)首先，2B事件将会使科学与人文之战火上浇油。当年Sokal自己跳出来说自己只为做实验，自己写的是诈文。但是今天2B自己并不承认，人们如何认定他们是在hoax呢？2B是否有资格成为科学家？事实上他们是不是科学家？

2)Sokal事件的伦理含义渐渐呈现，人们相信以后会不断有诈文出现，因而在学术界人们变得极其敏感：“我可别让人算计了!”当年《社会文本》的主编们成了众人嘲笑的对象(变成了“小丑”)，但是别高兴得太早，同样类型的事件有可能在哪一天降临到自己头上，自己也可能成为“小丑”。于是，Sokal当年该不该做那种“社会学试验”就值得讨论了。

3)2B究竟出于什么动机？目前还不能确定。然而，动机重要吗？在理性主义者看来，动机算什么，只看结果就行了。

4)人们有什么好办法判断2B论文的科学质量？常规办法是科学共同体的同行评议。当同行评议有分歧时怎么办？2B的论文涉及高深的拓扑学、场论、弦论等等，公众如何知道其工作的含义？

5)人文学界将如何利用这一事件进行反击？现在似乎还未见。也许不久后会有人拿它说事。

6)科学是否与人文一样，发展到了相当深的技术层面，非一般人所能理解。人文学者误解科学被诈文所骗，似乎是当然的。但是，科学家对科学就天然有判断力吗？部分声称的科学工作者(这还需要核定)对人文就天然敢说三道四，甚至说人文就是胡说吗？一种持老旧科学观的人仍然始终有权以科学权威自称吗？

7)这类问题如何解决？混战、互相挖苦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吗？

说真的，人们并没有认真考虑这些事情，也有人认为这不算什么问题。但我认为不宜简单化理解这些事情。SSK学者柯林斯评论Sokal事件的一段话值得引出：

What physical scientists need to worry about is the way they handled the Sokal hoax.  [...]  The real trouble began when Alan Sokal, Jean Bricmont, and an unfortunately large number of natural scientists began to treat the hoax as demonstrating that the social sciences, or some subset of them, were fatally flawed, rubbish, nonsense, etc.  Some subset may be fatally flawed, rubbish, nonsense, etc but the hoax did not demonstrate it.

同样，如果2B事件成立的话，人文社会科学界也不要简单地认为现在反抽了对方一个嘴巴，并进而不切实际地认为科学完全被解构了，科学界一点也没办法判断哪怕是非常一般的某项研究的好与坏。我们只需要认识到，此刻全球范围的学术是分裂的，有专业的，现在是专家的社会。这本身并不能算好，但要承认现实，设法缩小鸿沟，而不是再加大之。当前个别人意气式的言论该反省了。(2002年11月19日一稿，25日二稿)

• ▲《殿里供的并非都是佛》

  刘华杰 著

  2004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

  【刊于：刘华杰，《殿里供的并非都是佛》，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72-176页，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取授权，并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