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第一次死亡是在年轻人离开时,第二次是在被收购时,第三次是在大家都忘了以为早就停服结果发现才刚正式关闭时。三十年以后我们的互联网印迹会不会大部分也消失?
2010年,北京的夏日午后分外闷热。烈日下我拖着一箱行李,一头扎进了这座巨大而陌生城市的东北角。身着白背心的二房东老大爷带着我看了58同城上搜到的日租房。“100块一天,次卧”,他吆喝着,简洁明了。这已经是今天第三个带我看房的二房东了,回想起来,他们算得上是链家自如客的前辈。
房子几乎没有客厅,一条昏暗走廊连接着南北两房。好在北房自有一个微型浴室,若我不用厨房,多半可以和自住南房的老大爷河井相安。就它了吧。提着行李的我微一比较就定夺了下来。
房子在安慧北里。我以西坝河边上的静安中心为圆心划了半径圈,圈进了这片性价比还合适的居民区。虽然从未在北京居住过,但借助互联网的威力,混用百度地图和58同城,也能迅速找到权且落脚之地。
而静安中心就是我的目的地。这个名字我7年后还记忆犹新,是因为在大堂曾经看过一排将大楼名字反写的横幅——心中安静。颇有点意蕴悠长的意味。但每天楼底排了十五分钟却仍然挤不上的电梯却怎么也无法让人安静,倒是一旁熙熙攘攘的七圣南路有一整排让人瞬间快乐起来的美食小馆。
这栋楼里有我暑期实习的企业:当年如日中天的互联网当红炸子鸡,对标Facebook的互联网“巨头”——人人网。
2010年,当我的大部分同学都在香港或者纽约的投行和咨询公司实习,为即将到来的秋季校招打磨经验时,在PC互联网最后的辉煌时代和移动互联网的黎明时,我来到了这家西坝河的社交网站实习,也第一次来到帝都住下。
初次面试人人网时,时任副总裁的高管问我的两个核心问题是:
人人网怎样抓住已经离开学校的白领?
人人网怎样做成一个媒体平台?
这是人人网当时全力以赴的核心战略。但七年之后回首,发现人人既没有抓住白领,也丢掉了大学生;人人既没有做成媒体平台,也丢掉了社交。不禁令人唏嘘感慨。
后视镜里看问题,永远来的比前瞻轻松。
要知道,人人网在高峰时期的月活人数一度超过5000万人,而当时全国网民人数仅在5亿左右,手机上网人数不到4亿。而今天,光微信的月度活跃人数就接近11亿。人人网是年轻人特别是大学生这个封闭群体内最活跃的社交平台(如果不把QQ作为社交平台的话)。从最内层的熟人动态更新,到同校半陌生交友,乃至跨校交友和关注素未谋面的人气用户(不亚于今日的网红),人人网抓住了通讯录外最大的实名制社交图谱。
像我这样孤悬海外的留学生群体也是人人的重度使用者之一。当时如山的作业和论文之余偶开小差,最熟练乃至形成本能的反应,就是打开浏览器后输入renren.com的域名登录一气呵成。
由于平日会写一些简单文章,因此人人被我用成了半个公众号,社交图谱上有大量非线下熟人好友。在这种情况下,最高的文章阅读量可以达到5万以上,达成小半个十万+小目标。18年打开一看,人人的互相关注好友数最后定格在了6800。当年线上结识了不少多年后仍然挚交的好友,甚至以此为渠道为举办的学生活动进行全国动员招募。这些都显示了人人网的热度和延展性。
遗憾的是,人人似乎始终在实名私密社区(今天的微信朋友圈)和媒体平台(今天的微博)之间摇摆,却又两边都没有走出去。作为实名私密平台,每天用户被大量的“星座段子”、“不转不是中国人”和“男生看了会沉默女生看了会流泪”所刷屏。作为开放圈层,人人却既没有集中扶持培养高质量UGC产出的用户,也没有激励用户扩大粉丝群体的反馈机制。昙花一现的北斗网等组织造出了不少网红,也一度让人人网成为领先微博的高质量原创平台,但运营的孱弱却让人心持续流失。
回到2010年那个炎热的夏日,人人网看上去依然前途无限,赴美IPO也近在眼前。但公司也明显意识到了潜伏的危机。营运人员发现,大学生一旦毕业后使用人人的频次大幅度降低。无法抓住全年龄段的人群,人人的估值和想象空间必然下降。对外所讲的抓住年轻人培养起使用习惯后再贯穿全年龄也就成了空中楼阁。这一现象推动了整个人人网进入焦躁的状态,回荡在脑海的是一个大大的问题,也是面试官第一句问我的:
人人网怎样抓住已经离开学校的白领?
很多年后我逐渐意识到,很少有互联网产品能跨年龄段、跨需求点抓住全用户群体。即使培养起一时的使用习惯,当现实的生活变迁笼罩用户时,他们依然会逐步离开、更迭、随现实生活而变化。
我加入的是Corporate Marketing团队,一个以扩大人人自身品牌知名度为导向的小组。人人秉持有互联网企业的灵活性,各个小组的功能边界相对模糊。正式实习后,我开始的第一个差事是竞品分析——开心网。
回忆起来,瞄准开心网万变不离当时管理层的忧思,和摆在人人面前的紧迫任务一脉相承。年龄稍大点的网民会记得开心网的偷菜掀起了当时社交游戏的一波高潮。紧迫的任务机制和融合社交的游戏设计,推动玩家起早贪黑偷菜,并在朋友圈成就的比较中提升社交活跃度,还深度利用了碎片化时间。
在人人眼里,要命的是偷菜的乐趣延续到了白领,甚至白领更热衷于偷菜。这固然和开心网本身立足于白领社交有关,也和偷菜本身机制有关——坐拥大量休闲时间的大学生偷起菜来随时随地,也就少了挤出时间或者卡着时间偷菜收菜的紧迫感和成就感。这里人性的教训大概就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人性本贱。
对开心的研究导致了后续对一系列社交游戏和机制的探索,但研究过程中让我震惊的不是竞品,而是人人网的员工本身基本不玩人人的现实。
在观察人们如何打发闲暇时间时,我以身边的同事为样本。组里有两个4A公司出身的组长,一个音乐人出身的活动运营,一个商务出身的BD(hmm,tautology)和若干执行,平均年龄大约30出头。
前手游时代,碎片时间似乎特别空虚,这也导致偷菜盛极一时,但随后填补空隙的就是当时迅速崛起的微博,也是人人当时对抗的真正对手。但组里似乎没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刷人人网来打发时间。也就是说,在人人网的品牌乃至运营团队里,沉迷甚至频繁使用人人的员工寥寥无几,他们了解人人社群和使用习惯的方式往往是从外部往里看。
“你们不玩人人吗?”我拍了拍前音乐人的肩膀。
“玩得少”,他尴尬地笑了笑,打开了他近乎光秃的主页。我猛然间意识到,作为非学校人口,在极度分散的社会上,要让自己的社交圈层冷启动在陌生的平台上有多难。既没有熟人,也缺乏微博上的大V来持续输出内容,营造公众人物带来的关注纽带,甚至缺乏运营将有可能匹配自身兴趣的内容推送到案头——人人和白领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说白了就是,上了人人没东西看,即使依靠拉新手段让用户登录过,慢慢也就不上了。
而深度沉迷,真正说得上是玩人人的那群人则截然不同,一登录就有数不尽的互动。一部分来自于熟人圈层的插科打诨,原材料是自己发布的动态、照片、文章;一部分来自于陌生人,往往出现在自己的文章被转载数千次后形成的二度乃至三度人脉中。
稳定而富有创造力的UGC能够形成良好的内容输出,调动整个平台的活跃度。这是今后所有内容平台的运营中颠扑不破的原则,在人人却鲜有人重视。也许核心原因正是人人的员工基本不上人人,也就无从分辨引爆活跃度的燃油藏身于何处。
甚至连陈一舟自己的人人账户都更新寥寥。那好友们看什么呢?
你能想象小红书不鼓励对旅游、吃喝、服饰的原创分享吗?你能想象陌陌不鼓励女生po出自己的美照吗?你能想象知乎不鼓励用户给出干货回答(或者抖机灵)吗?
但静安中心似乎并不知道这些原料在哪里。
因为他们的地图上没有青年时政评论和真实校园美女这两个人人的瑰宝。
这在一开始也许是好事。因为监管或者说关注的宽松,人人的时政评论和ZZ文一度获得空前的发展,形成了对不少社会议题的持续追踪和发酵,也出了不少反思学生状态、反思教育、带有批判性质的文章,实际上非常对学生这个群体的胃口。前面提到的北斗是一例。包括写ZZ解读文而人人全网知名的元淦恭,后来在智谷趋势乃至到了阿里,都是作为时政内参高手的存在,颇有点阿里时政大参谋的感觉。
除了经常刷屏全网的时政圈外,还有很多小圈子利用人人进行串联和活动。比如706青年空间的兴起,邬方荣对人人的善用推动了五道口线下空间的蓬勃兴起。甚至当年深圳中学对教育制度的反思和学生对新校长的谏言,很多信息都是通过人人进行最初的扩大传播。人人的大圈层下形成了无数的小圈层。
有趣的是,当时人人就已经出现了一批洗稿者的雏形,将男默女泪的文章汇编转载,收获了不少阅读。但很快他们发现人人本身的粉丝和阅读并没有太大的激励效果,于是转而从人人搬运到微博。
这再次体现了一个高质量内容产出平台最后被高商业回报平台所击败、吞噬的过程。
而校园美女这一高传播潜力的宝藏更是触不可及。在缺乏美图润色的情况下,人人网很多照片的发布都记录了珍贵的真实、生活化面容,少数脱颖而出被广泛传播的照片带有24K真相的闪烁。但第一走红并不能带来回报,第二很多PO主实际上并不希望走红,反而惧怕大量用户顺着真实账号摸到自己的真实空间。或许这又回到了人人本质的难题,在私密空间和开放环境之中无法平衡地摆动,也无法用机制消除的矛盾,希望变现却又羞羞答答障碍重重。
或许,这种私密性和公开性本身就是无法调和的。7年后的今天,我们也只看到了私密实名的朋友圈、私密匿名的微信群和公开匿名微博、知乎、小红书等平台。公开实名的平台至今难寻。人人即使想走Facebook之路又被微信所击败。无怪乎陈一舟在今年的访谈中说,“熟人社交产品没有一家能和微信竞争”。
2013年末、2014年初,人人网终于提出了“重新聚焦年轻人”的战略。但这时候,当年的年轻人已经离开,而新的年轻人不愿意再来。
如果今天回到2011年,人人网应该怎样操盘?
这个问题陈一舟应该有很多的探索。某次全员讲话后,在电梯间我看到这个以投资能力闻名的老板,一个当年从创立美团的王兴手里买下校内并改名人人的投资家。他穿着棕灰色大裤衩,脚踏人字拖在电梯间等待磨人的电梯。除了穿着,他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如果美团还在王兴手里,他会如何做?
从2011年到现在,人人网在广告和游戏这两大互联网主营外,分别尝试过金融、二手车、视频、直播等几乎所有你可以想象的中国互联网业务,却没能挽救人人的颓势。
事实上,在20111年,人人网是一个各路商家、品牌和广告主非常青睐的平台。开心网竞品调研后紧接着我就接到和三家品牌商合作BD的任务,分别是全球奥组委、蒙牛和宝开(做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厂)。
当时和高大上的奥组会基本都是全英文开会,做的事情是通过品牌合作既提升奥运会在国内的宣传和体育在青年群体中的认知,也借此提升人人网的逼格。执行上,就是在人人网的平台上对奥组委提供的素材进行露出。双方并无资金往来,仅作商业资源互换。但当时月活5000万的曝光率折算成市场价格并不低。奥组委相信人人在年轻人中的影响力,加上不用支付费用,对方实际上有求于人人。
蒙牛的合作同理,只不过作为商家,蒙牛能提供的是实物——一箱箱的牛奶。人人则利用这些实物作为线下的校园活动的奖品,从而实现资源置换。如果我没记错,当时还和蒙牛赞助的电影变形金刚做了合作,在人人的广告位上宣传了电影。
大多数的BD活动都没有明确的定价,但在谈判中团队负责人会争取最多的资源置换回报。也是在当时我开始学习网站上不同栏目、点位的定价,并开始思考能否做到更精准的匹配或者千人千面的分发。否则人人网作为一个主站能卖的点位就那么些,资源过于稀缺难以实现利益最大化。
毕竟手握近5000万的月活。根据中国的网民用户数折算,到今天这相当于1个亿的月活,虽然比不上微博近4亿的活跃度,但好歹也接近今日头条月活的1/3,超过趣头条6000万月活,高于喜马拉雅、小红书和知乎。当然,这个比较有些凌乱。如果抛去其凌乱的主营业务来看,单看其在纯真年代的广告价值,并和今天主要依赖广告的平台相比,大致可以推算出它的价值。
但实际上人人网孱弱社交运营下的商业运作也一直没有成功。人人网广告收入最高峰就是在上市当年,达到了3.76亿元。随后不断下降,到2016年时只剩下1100万元。毕竟人都走光了,广告主也不会再拜访。相比之下,微博的广告营收则节节攀升。2012年微博广告收入还低于人人,仅有3.21亿,但到了2016年已经接近于40亿元。最新的半年报显示其广告收入已经达到了45亿元。
人人变现的第二个方法是学腾讯,通过社交平台导流发行和运营游戏。人人的大学生用户更是天然的游戏群体。但人人的游戏业务自从在2013年达到5.31亿元后就开始下降,次年近乎腰斩至2.27亿元,随后被分拆,如今市场上也没有了音讯。2011年人人上市之际,正是腾讯游戏收入首次破百亿之际,而且靠的是PC端游为主。即使不及腾讯的数亿用户,2011年的人人也有机会学习网易重注游戏。
实际上人人的游戏团队确实不小。从我的部门走到游戏部门,一股热浪和程序员的气息扑面而来。气息,是真的有辨识度的气息。粗略估计一整层办公空间可以容纳上百个开发人员。但有趣的是,人人主力用在自己开发游戏上,发行和运营却缺乏能手操盘,以至于浪费了大好的用户人群。但毕竟,社交不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腾讯游戏的壮大也是牢牢跟着其社交主业的发展。这也是我在人人学到的又一课:主业,主业,主业。
和宝开的合作则更有意思。记得当时暑假就是因为这笔合作才开始玩植物大战僵尸。如日中天的宝开当时在iPhone和iPad上开发的这个简单有趣的游戏,可以说甚至带动了苹果产品的销售。人人和他们合作实际上非常高明。
但我却误判了合作方式。我初时以为,两者会做一款带有社交性质的植物大战僵尸,例如两人甚至多人合作栽培植物打僵尸。没想到最后玩的版本却依然是单机版,只不过在结束后可以和人人好友对比排名和分数。这和在该游戏上打通人人账号本质上一模一样。实际上由于当时只有PC端版本合作,用户面临的是在iPad上玩还是在PC上玩。最后,大部分用户不会因为关联和活跃度都较弱的社交原因选择在PC的人人上玩这个游戏,一步很好的棋也渺无踪迹。
但这个事件真正反映出的,其实是移动时代的黎明已经到来。内容繁杂、UI层次极多的人人移动端在移动界面上看起来分外笨重。这场席卷整个业界的移动端变革,成为了压垮人人的最后一块巨砖。互联网产业也正式宣布进入了移动时代。人人,大概就是倒在移动时代的垫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