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乔羽为自己的95岁生日录制视频,他穿一件蓝色衬衫,外套花纹背心,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对着镜头歌唱包括《我的祖国》《让我们荡起双桨》等数首他创作的曲目。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
乔羽接受新京报专访,2017年8月26日摄于广州大厦。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人们记得,乔羽总露着那片宽阔的、具有福相的额头,架起一副金丝边眼镜,含一口山东济宁腔,笑嘻嘻地说话。
“有人问我,进北京这么多年怎么没学会说普通话呢?我的回答是普通人才说普通话呢!我不普通就说济宁话。”
他生长在山东济宁水乡,后在晋冀鲁豫边区学习游历,并于北京开始文艺创作生涯。他一生创作歌词无数,更有《让我们荡起双桨》《我的祖国》《难忘今宵》等长盛不衰的名篇。他与阎肃、张藜并称为“内地词坛三驾马车”。
坊间称乔羽为“乔老爷”,亲朋则有叫他“寿星老”的,忆起他总是待人亲和、幽默,“从来没有长辈或者前辈的架子。”
2022年6月19日,著名词作家乔羽因病逝世,享年95岁。“寿星老”乘着他“推开波浪”的小船儿去了。
让我们荡起双桨
1927年,乔羽出生在山东济宁。那里接近微山湖、京杭大运河,每逢夏季,水涨上来,还是孩童的乔羽会跃入漩涡中捕鱼。“从桥柱子旁的浪花里拽出那一条条雪白的大鲇鱼有多刺激,那鱼味美极了。”他在晚年回忆。
乔羽成长于一个清贫的读书家庭。他的爷爷是清朝秀才,父亲做文书先生。三岁起,父亲教他认字,从《百家姓》《千字文》始,读完了四书五经。他不到四岁便能背诗词百首,认得三千多个汉字,亦在幼时便通晓格律诗、乐府及古今民歌。九岁后,他去往一所德国人开办的教会学校学习,由在包子铺当伙计的哥哥供着学费。当时,学校上体育课,要求学生穿每套一块钱的校服,乔羽没钱买,也不忍向家人开口。上体育课时,他就成了没有校服的“异类”。老师对他说,凡是有这种活动,你别参加了,藏起来。“这一藏可把我藏坏了,每次藏都要掉眼泪,有时候还弄成‘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哭得一塌糊涂。后来这事被家里知道了,大哥说给你一块钱去做一套吧。”日后谈起,乔羽说这是他上学时碰到的最困难的一件事。
1945年,晋冀鲁豫边区成立了北方大学。次年,经中国共产党地下组织推荐,乔羽乘着一辆货运马车,从济宁出发,行进六天抵达邢台,入读北方大学文艺学院文学系。当时,校内名家云集,有历史学家刘大年、哲学家艾思奇、诗人光未然等。乔羽在此颇受熏陶。
解放战争爆发后,学校流动办学,乔羽常随着师生迁徙,在山沟里、石头上学习。有一回夏日行军,他与百十个同学躲在大树底下乘凉,遭遇突袭的国民党飞机投弹。树被炸飞了,一位同学死在他眼前。乔羽感到震撼,进入一所解放军野战医院做医护工作。他还主编了一份《光荣报》,宣传革命思想及土地改革。
1948年,华北联合大学与北方大学合并为华北大学,乔羽进入学校的三部创作室,与光未然、冰心等人共同创作歌词及剧本。新中国成立后,他迁至北京,进入中央戏剧学院创作室继续文艺工作。
1954年春天,儿童电影《祖国的花朵》开始拍摄,导演严恭邀请时年27岁的乔羽为电影歌曲作词。乔羽欣然接下任务,但创作起初,他的灵感顿挫。直到一天,他与未婚妻佟琦去北海公园划船,遇见一船少先队员自他们身边过,船与人突然激起了他的灵感。他立刻拉着佟琦上岸,用笔记本记下词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而后,这篇词由刘炽作曲,谱出著名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传唱至今。
那是一个令乔羽无比怀念的春天,“我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歌词创作生涯,也就是在祖国这个美好的春天开始了。”他在自述中写道。
乔羽在采访中。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摄
一条大河波浪宽
1956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导演苏里邀请乔羽写作一部“反映战争年代红小鬼的故事”。随后,乔羽来到赣东南、闽西一带的原苏区,遍访当地居民,最终写出剧本《红孩子》。
正是在此游历期间,乔羽接到长春电影制片厂的数封紧急电报,要他为电影《上甘岭》作一首歌词。导演沙蒙对乔羽提出要求:“只希望将来这部片子没人看了,这首歌还有人唱。”乔羽赶回长春后,要来电影样片观看,踌躇十几天难落笔。
那时,电影已基本拍摄完毕,只有最后一场戏等着歌曲完工后摄制。整个摄制组等待着乔羽的歌词,“据说一天得花四千块钱。”为排解压力,一场大雨后,乔羽出门散步,见操场上水茫茫一片,几个孩子在往水沟里放草船。
他想起自己在江西游历时所见的长江风貌,“我是个北方人……第一次看见长江看见水稻,我印象很深。我说我干脆把这个印象写出来。”当夜,他就挥笔而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就此,《我的祖国》词作尘埃落定,再次由刘炽作曲,被郭兰英唱红全国。1989年,乔羽、刘炽及郭兰英凭此曲获得第一届金唱片奖。
创作半个多世纪以来,乔羽还写下《难忘今宵》《思念》《说聊斋》等歌词名篇。他认为写歌词不是“锦衣玉食、高堂华屋”,而是“寻常人家一日不可或缺的家常饭、粗布衣”,或是“虽不宽敞却也温馨的小小院落。”
他曾总结:“歌词最容易写,也最不容易写。”
他的创作有时赖于灵感乍现:写《让我们荡起双桨》,“跟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在一块儿划船,很自然地就写了这么首歌。”受春晚总导演黄一鹤委托写《难忘今宵》,他在办公室内思索了两小时,“我就想,春节晚会的中心意思是什么呢?说来说去它是希望我们这个国家再好一点……‘无论天涯与海角,神州万里同怀抱,共祝愿祖国好’,就这样一下子就写出来了……就一段也不像个样子,再添加一段,因为这是结束曲,那就说‘告别今宵,告别今宵,无论新友与旧交,来年春来再相邀’……”
有时也赖于深入体验:乔羽跑过邢台许多地方,累积灵感后开始创作《刘三姐》的剧本及词曲;为电视剧《雍正王朝》作插曲,他通读了剧本原著及四册本《清史》。他曾与陕西青年词作家飞林交流作词经验,称自己学古人“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
“乔羽的风格影响了几代词人,他创立了他自己的音乐文学,用白话写出了深意——他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但他从不拽文,比如‘一条大河波浪宽’,这是非常白话的表达,却意味深长,需要很深厚的文学功底才能写成。”词作家甲丁评价,“以我的观察,他写作时,多是靠直抒胸臆,就像我们现在在聊天一样,脱口而出、自然表露。”
甲丁回忆,2009年,他与张艺谋、蔡国强等人合议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的天安门广场庆祝活动,试图让活动兼具联欢性、政治性、艺术性以及文化性。思前想后,众人定下大标题“我的祖国”。庆典开始后,一个孩子用小号吹响《我的祖国》前奏作为序曲,引出随后《这是伟大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和《到处都有明媚的阳光》四个庆典章节。
“我觉得没有任何一首歌词能够像《我的祖国》这样,将我国上下五千年及当今的整体状态表达清楚。”甲丁说。
据乔羽自述,导演沙蒙看过《我的祖国》的歌词后,大加赞赏的同时,也曾疑问道,为何“一条大河波浪宽”不写作“万里长江波浪宽”以壮大气势?乔羽则解释,有太多中国人还未见过长江,“可是你不管在哪个小村子里头住,它门口总有一条河。”
2019年9月10日,音乐纪录片“《时光的旋律》(第二季):为祖国歌唱”的首映式在国家图书馆学津堂举行。图为《我的祖国》词作者乔羽手稿。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朋友来了有好酒
就读北方大学前,乔羽还叫乔庆宝,那是他父母起的,寓意着他父亲年过六十时“老来得子的喜悦”。1946年,为保证秘密前往邢台入学,组织要求他改名,他苦思后打算改名“乔雨”,怕落俗套,最后唤作“乔羽”。他还有一绰号叫“乔老爷”,始于上世纪60年代。那时,电影《乔老爷上轿》风行,片中角色乔溪与乔羽形似,有一片高额头和一双端正的眼,文艺圈内的好友便开始唤乔羽为“乔老爷”。1964年,乔羽参与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诗词写作时,周恩来也称彼时37岁的乔羽为“乔老爷”。
词人甲丁的父亲与乔羽是故交,他在少年时期就常去乔羽位于中国歌剧舞剧院的家聚会,与乔羽的二儿一女是好友。那时乔羽四十余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但已显出一对极具福相的“大脑门和小肚子”。甲丁甚至与乔羽的儿子玩笑道,“你们家不必摆什么福禄寿了,你们家老爷子不就有一副寿星老的相?”
甲丁管乔羽叫伯伯,又觉得他全不像一个威严的长辈,而更像一位“幽默、亲切的邻家大哥”。“乔老爷子做人和写词一样,从来不高谈阔论,总是娓娓道来。”他记得乔羽总用山东口音招呼他,“过来过来!你们来晚了,你得喝三杯!”
喝酒是乔羽一生的爱好,他有“半斤量,出兴致”之称。
甲丁生平第一醉便是在乔羽儿子的婚宴上,他因迟到被乔羽劝下三杯白酒,“当时就给我喝趴下了。”甲丁说,乔羽酒量上佳,喝八两白酒后仍有定力,兴起时还曾作诗:“劝君莫到杏花村,此处有酒能醉人。我今来此偶夸量,入肚三杯已销魂。”
1998年,时任济宁电视台艺术中心主任的周长行来北京拜访乔羽,两人常就着小二锅头和花生米谈天说地。若没有杯子,周长行用酒瓶喝,乔羽用酒盖喝,“乔老是个极爱交朋友的人。‘朋友来了有好酒’。他对友情的看法都写在歌词里了。”
女儿乔国子也曾说过,父亲的酒量“打遍天下无敌手”。他们居住在北京垂杨柳时,父亲善喝的名声传遍街坊,街上的孩童总吆喝“酒仙乔老爷”“酒圣乔老爷”。有一回,乔羽因脑血栓住院,与护士打趣,要将天天输的银杏液换成“五粮液”,惹得大家都笑。
原广州艺术博物院副院长冯少协为乔羽画的肖像《一条大河波浪宽——中国词作家乔羽》。受访者供图
青山在,人未老
步入古稀年后,乔羽甚少公开露面,他隐入京郊的一座小院,每月只选一两天回城会友。在家时,他的生活极规律,上午闭门写作,下午或接待访客,或出门散步。他和童年时一样热爱捕鱼,不过从亲身下水转为岸边垂钓。他曾与人说,他犹爱雨中垂钓,贪那凉爽天气、新鲜空气,烟雨蒙蒙下的远山近水都会引他神思。
甲丁说,为免打扰,他与乔羽最后一次相见已是两三年前。那回他见乔羽精神抖擞,“只是年纪大了腿脚有点不方便,思维还是极度清晰的。”他常听圈内人提起,乔羽一直没有停止工作,近年来为大量的青年词作者写过作品集序言,“他对年轻人可以说有求必应。”
2021年11月,乔羽为自己的95岁生日录制视频,他穿一件蓝色衬衫,外套花纹背心,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对着镜头歌唱包括《我的祖国》《让我们荡起双桨》等数首他创作的曲目。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露面。
今年3月,甲丁与乔羽的儿子乔方见面,听乔方说,乔羽的精神很好,“还天天喝酒呢。”
6月20日清早,甲丁从乔方那里得知乔羽逝世的消息,“只觉得不敢相信,我总以为老爷子是要奔着百岁老人去的。”
不少文艺界人士对乔羽逝世致以哀思。“父亲刘炽跟我说他和乔老是艺术创作上的‘天仙配’搭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乔羽老友刘炽的女儿写文章悼念乔羽,“他们合作的《我的祖国》《让我们荡起双浆》《祖国颂》代表着人民的心声,表述了时代的精神和气息,充满了中华文化的朴素大方和优美豪迈的胸怀。”
“乔老爷是个很好的人,很善良的人,大家都很喜欢他。但我和乔老爷子的感情不一样,他既是我的合作伙伴好搭档,也是我的恩人。”歌唱家李谷一对媒体哽咽道,由乔羽作词、在1984年春晚亮相的《难忘今宵》,她一唱便是38年。
2011年6月13日,《爱我中华——乔羽先生作品演唱会》在民族文化宫举行。乔羽和李谷一共同演唱《难忘今宵》,李谷一落泪。新京报记者 郭延冰 摄
歌唱家李双江则称,乔羽身上有种“超现代”的气质,“有无数闪光的艺术成就,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
有一回,周长行问乔羽,剧作家、词坛泰斗、诗人、评论家、学者、艺术大师、院长——你喜欢哪一种称谓?乔羽抽着烟,微笑着说,“你没必要在称谓上费劲!如果硬要说法,你就把我拍成一个乐哈哈的老头吧!”他对扑面而来的称号都婉拒之,尤其反对“泰斗”称谓,“泰斗是那些永远明亮的,指引方向的,我只是一个歌词作者罢了。”
他在电视剧《末代皇帝》的插曲《说溥仪》中写道:“……发什么冲冠怒,消什么万古愁,只因为一场繁华旧梦做不够。劝君无须恼,劝君无须忧,得罢休时且罢休,抛却了金玉枷锁便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