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研究所策划《试管之路》系列文章,关注异地就医做试管的女性的故事,在孤独的就医旅途中,如何用自身策略与姐妹情谊在简陋却温馨的小旅馆中追逐生育梦想。专题共四篇,这是第二篇《“试管”作为一种生活方式》。
试管之路①︱决定的做出
“从小学习好吗?”诊室里,医生问了丹丹一句看似与做试管生孩子没什么关系的话。
实际上,这句话暗含了做试管是一个充斥着专业术语的复杂流程,需要主动学习才能理解并做出医疗决策。从就诊流程上看,一个做试管的女性需要经历前期身体检查、降调、促排卵、打夜针、取卵和取精,胚胎体外培养、胚胎移植、验孕等环节。这个过程一般需要2个月甚至更久,除了胚胎培养是由医疗人员在实验室完成,其余所有的流程均需女性参与。而这个流程中,需要男性参与的部分(对绝大多数没有器质性病变的男性来说)只有两个:前期的身体检查、手淫取精。
可见,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女性在做试管上的参与程度几乎作为绝对主角。而根据以往的相关人类学研究,“焦虑”和“不确定性”是这些主角们就诊体验的主要感受。
北京大学赖立里副教授探寻“生殖焦虑”的多重内涵,不仅有不孕患者偏离“正常”社会角色规范所产生的“患病焦虑”和“生育焦虑”,还有技术实施过程中的不确定性伴生的“继发焦虑”。中山大学余成普教授团队的研究则展现了女性如何应对技术的不确定性和道德压力,在焦虑中保有希望继续走下去。
当然,“焦虑”和“不确定性”并不是试管体验的全部。英国社会学家萨拉·富兰克林(Sarah Franklin)在访谈英国做试管女性的体验时,得到了另一种试管体验的视角,“试管是一种生活方式”“它接管了我的生活”“我在讲述的是我的一生”。这些访谈者感受到的是,辅助生殖技术对自我生命的深刻介入与影响。
在与家庭旅馆中的女性同吃同住的几个月中,我亦看到了这里的“试管作为一种生活方式”(IVF as a way of life)的生活日常。从日常语言里充斥着“卵泡”“内膜”等身体指标,到按照“试管食谱”来安排的一日三餐,再到洗澡的水温不能超过38度等生活细节,她们无处不在地践行着一种“以试管为中心”的生活方式。
医疗技术之外的试管食谱:食疗文化、身份认同,与生活的首要目标
陪同月月去生殖中心就诊的路上,她指着周边的饭馆跟我说:“知道我为什么要住在吴姐这里吗,为了吃得方便。医院周边都是盖饭、面条、汉堡这些快餐,满足不了我们的需求,我们做试管的人要吃好一点”。
吴姐是家庭旅馆的老板,她为房客提供一日三餐,收取每人每天50元的餐费。吴姐每顿饭炒三到五个菜,荤素搭配,摆放在客厅的大圆桌上,而房客们会像一个大家庭一样,围坐下来一起吃。
家庭旅馆里的集体就餐。本文图均由澎湃研究所研究员 戴媛媛 摄
国内外很多研究都注意到做试管的女性在饮食上的“讲究”,女性以“食疗”来改善体质,配合技术的开展,以期增加受孕概率。“试管食谱”则杂糅着营养学、中医等不同医疗体系和民俗医疗的知识。
这与我在田野中的发现相同。同时,我也惊讶于女性对饮食如此细致周到的考量,甚至已无法用“食疗”一词简单概括。我发现,女性对饮食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取卵前后和移植前后的两个时间节点,围绕“卵泡/卵巢”和“胚胎/子宫”两处身体局部展开。
在取卵前,有一段约8-14天的促排卵,这期间,女性需要每天去医院注射高剂量的促排卵药物,让更多的卵泡同时发育和成熟,在同一时间取出更多的卵子(正常情况下,女性一个月只排一颗卵),与精子结合形成更多的胚胎,提高治疗的效率。促排卵容易导致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OHSS),总体发病率高达20%以上,轻者表现为卵巢明显增大和腹胀,约1%-4%会发展到重度,可能会出现血栓、电解质紊乱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常见于有关卵子地下交易的新闻中,以强调 “无害捐卵”实则存在风险,揭露黑广告的欺骗性。但促排卵和取卵是试管婴儿的常规流程,几乎每一个做试管的女性都要经历。
为了防止卵巢过度刺激,女性在促排卵期间需要摄入大量蛋白质,以提高血浆蛋白浓度。很多女性会服用蛋白粉、牛奶、豆浆和虾等高蛋白食品来补充蛋白质,有生殖中心的医生甚至会明确要求患者每天进食4-6个鸡蛋的蛋白,以保证蛋白质的摄入量。取卵后,女性会喝动脉等功能饮料和冬瓜汤,促进尿液产生,防止腹水。因此,女性对饮食的关注,并非传统的“食疗”所主张的以食治病或防病,因为她们预防的是医源性疾病,其实质是技术常规实施给身体带来的负荷和伤害。
而在另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也就是胚胎移植前后,女性之间传递的除了“吃榴莲增内膜”“吃西柚有利于着床”等经验知识外,还有一些饮食宜忌关乎她们对自己身份的体认,这也并非是“食疗”所能概括的。
胚胎移植后,女性会经历一段身份模糊的时期,尽管医生的建议是“正常工作和生活,避免剧烈运动就行”,但是女性无法放心做个正常人,她们或者把自己当病人,遵守特定的不孕症饮食宜忌,或者把自己当孕妇,用孕妇的“样子”规范自己的日常。
不同于自然怀孕的女性,医疗情境中直观的图像和数据使做试管的女性对受精卵的成长、胚胎植入的体验变得更加明显与具象。她们提早感受到受孕的意义、即将拥有自己的孩子和为人母的体验,在胚胎植入后就把自己当作孕妇来看,更加努力去维护胚胎的成长,遵守孕妇的传统饮食宜忌,比如不吃螃蟹等寒凉性食物,不吃山楂、胡椒等容易滑胎的水果或佐料。
医生和家人或许会觉得这些女性太过小心翼翼,不少女性向我倾诉,当她们询问医生应该如何安排饮食以及网上的试管食谱可不可信时,她们非但得不到建议,还会遭到医生的批评,比如“百度能让你生孩子,你去百度看好了,不要来找我”。家庭旅馆的老板吴姐也认为“现在的女孩子过于娇气”,不像她们那个年代,“怀孕也不耽误革命和生产”。我也曾见过一位女性老公在家庭旅馆抽烟,被其他女性抱怨后反讥“以前的女人在锅屋灶台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她们怎么不怕烟,还不是你们自己不行”,让女性们感到被侮辱,但却无言以对。
时代变迁,生育文化也发生了变化,自然怀孕的女性都看重身体的调理,讲究科学备孕,毋宁说这些要面对约60%的失败率且找不到任何原因的做试管的女性。对饮食等细节的关注是她们用自己的付出来弥补科学技术的不完整。
但吃的意义远不止这些。
饮食对身体的影响并非一蹴而就,但对于一些女性来说,“管住嘴”或“忌口”成了仪式般的宣示。我曾见一位女性在家庭旅馆里痛快地吃着泡面和辣条,边吃边说:“明天就移植了,最后再馋一口!”对她来说,做试管移植后是需要规范自己的饮食的,禁吃垃圾食品是第一步。进入移植后的身体状态,就像进入战时状态一样,不仅仅是生殖系统,女性会调动起整个身体,把日常生活的重心放在确保移植成功这件事情上来。饮食上首要的考虑是吃什么有利于胚胎的着床、内膜的生长,而在口味上好吃的垃圾食品非但与这些指标的达成无关,而且还被认为可能会让身体变得不健康,从而不利于受孕。
吃什么不仅关乎口味和安全,也关乎信仰文化的妥协和让步。央金是一位来自青海的藏族女性,从小吃牦牛肉长大,没吃过鱼,闻不惯鱼腥味。同时她也是位藏传佛教的信徒,家中兄弟既有活佛又有僧人,央金日常饮食的又一考虑是少杀生。在她看来,都是要杀一条命,一头牛可以够一大家人吃上好多天,一条鱼还不够吃一顿。住进吴姐的家庭旅馆之后,央金渐渐地也开始吃鱼了,因为她听病友说“吃鱼对做试管好”。她买了一瓶老干妈,用辣椒酱拌着鱼肉吃,以辣味遮盖鱼腥味。这只是央金的权宜之计,她将自己的宗教信仰暂时放在一边,因为当下的首要目标是达成怀孕生子的世俗愿望。
家庭旅馆的送子观音,祂的身前总是堆满供果。
但也有一些女性选择不在饮食之上投放太多的注意力,她们对于饮食的考虑是保持自己身体的常态、让自己感到放松。“你可看到一个‘试管食谱’?我就觉得那个太夸张了,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太小心翼翼的,心理整天处于一个紧张的、不放松的状态,利于胚胎着床吗?反正我不在意。”所以她的选择是“平时吃什么,现在还吃什么”。所以吃什么、怎么吃终究是为了当下生活的首要目标——“好孕”。
打造一副“好孕”身体:身体指标、加量用药,与尽人事听天命的努力
一日傍晚,阿颖将手背在身后,在家庭旅馆楼下的平地上做蛙跳。这种体育运动并不日常,我几乎只在田径场上才能见到过,我好奇阿颖这么做的缘由,也想到她挤脚的鞋子,和被磨出水泡的双脚。
阿颖当时正处在等待移植的阶段。移植日由医生来定,紧贴女性的生理周期,但要求更严格,需要女性排卵后,激素达到一定的水平,内膜达到0.8-1.4cm厚度才能移植。阿颖的激素水平已达标,内膜厚度也已经达到了0.9cm,但却仍未排卵。她在网上查到蛙跳有助于排卵,便开始蛙跳,努力在其他两项指标达标的时候将卵子排出去,协调排卵、内膜和激素水平三项指标的“步调一致”。
一个适合做试管的身体,不仅需要医生的指导,药物的干预,各种仪器设备的参与,还需要女性身体力行,去共同塑造一个“试管婴儿时间”时间性规定下的指标身体。
同时,做试管的努力也远不止制造出一个合格的“能够做试管的身体”,成功率的魔咒令“尽其所能”成为试管女性的日常信条,她们必须“尽其所能”地提高成功率,才能不留遗憾。
在用药上的“宁滥勿缺”是她们“尽其所能”最典型表现。在日常相处中我发现,尤其在胚胎移植前后这段时间,女性在服用生殖中心医生开具的黄体酮、地屈孕酮等常规黄体支持药物外,普遍存在自己加药的情况。
这些药物品类繁多,不仅有药店可以买到的辅酶Q10、DHEA(脱氧表雄酮)、麒麟丸、嗣育保胎丸等中西医非处方生殖保健药物,正规或不正规中医诊所开的“保胎汤”药,还有私立医院使用的昂贵的肝素、芮白、静注人免疫球蛋白(pH4)等非生殖常规处方针剂或输液药品,这些药已发展成做试管的女性群体特有的“试管用药文化”,流传在各种短视频平台、论坛、App和微信群中。
一位女性从中医医院开的保胎汤药,打算自己熬制。
当然,生殖中心的医生并非不知情,我曾多次参加生殖中心的宣教讲座,医护人员每次都会叮嘱患者“不要私自加药”,在他们看来,这是患者不遵医嘱、依从性差的表现。
我询问过每一位给自己加药的女性,她们的理由不尽相同,但几乎都来自对身体的观察、感知和思考。来自吉林的春姐是一位驻店药师,她曾有过一次试管失败的经历,当她询问医生失败的原因时,得到的回答是“概率问题”。这样的解释没能说服她,她觉得“这么多年没怀孕,肯定是身体差了哪块儿”。既然无法通过医学检查来找出究竟是“差在哪儿”,她转而从身体生活的感受中寻找身体的不足。
春姐觉得自己身子太虚,说话不像别人那样有劲儿。的确,我和春姐的访谈分三次才完成,随着访谈的进行,她的声音会变得越来越微弱,我感受到了她的倦意之后会让她先休息,体力恢复之后再聊。学中医出身的春姐也会用中医理论来找寻“差在哪儿”,她观察到自己“舌头两边有齿痕,嘴巴和嗓子感觉特别甜,睡觉流涎”,依此诊断自己为脾肾阳虚,于是给自己开具滋补脾肾的中成药,她觉得“虚”的身体是“带不住”胚胎的,必须用药来补,“有药就放心了”。
目前,已有一些私立医院采用中西医联合门诊,由生殖科专家、中医、心理医生等组成团队为做试管的夫妇提供各项支持,当然价格不菲。在公立医院的生殖中心,至今仍未将中医医疗纳入常规。患者在求诊西医的过程中,不敢坦诚其同时接受了中医治疗,造成医疗上的盲点,药物相互影响,延误治疗的情况时有发生。我在田野曾遇见一位女性,等待移植的时间去中医诊所开保胎汤,结果导致阴道不规则出血,只得放弃当次月经周期,回家等下个周期再来。
除加药外,女性在试管过程中,为了提高成功率“尽其所能”的例子还充斥在衣食住行的各个生活细节中。例如移植后为了给胚胎制造良好的着床环境而“用0.75倍速走路”,回到家庭旅馆后“躺平”或者“躺赢”,再如移植后14天不洗头以免增强代谢把胚胎“代谢出去”,或是为了“避免情绪紧张,放松心情”,用自己的方式找乐子,喜欢看小品的把赵本山拿出来重温一遍,做手工能静下心来的带来了十字绣,平日里找不到时间看书的,则用看书来将注意力从肚子转移到纸页间。
辅助生殖的数值指标可以规范一个“能够做试管”的身体,但无法保证“好孕”的生殖结局,在女性们眼中,“好孕”的身体只能由她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找寻。然而,既没有明确的指标,女性的努力就是没有穷尽的。努力未必能达到好孕,但她们只有“尽人事”,才肯安心“听天命”。
结语
在家庭旅馆与做试管的女性相处的几个月中,我观察到的是,她们对饮食、行走等日常生活细节的“讲究”,将药物对身体可能的伤害让位于生育的任务而在用药上“宁滥勿缺”,对中医等其他医疗体系的采纳,甚至求神拜佛,都是基于她们实际的需求。她们在努力弥补人力无法达成的遗憾,虽然有时会弄巧成拙,但多数时候会感到增进信心,在精神上获得支持。
女性在做试管的过程中,需要很强大的支持系统,她们处在当下的医疗文化语境中发展出的策略,心灵上的需求,以及其他医疗体系的贡献,都应该被理解和尊重。无论是医护人员,还是女性的家庭成员,都应该了解她们形成的“试管文化”,理解她们这样做的意义,从而给予她们更多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