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点击此处进入)写到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原址在巴黎第2区的黎塞留街(Rue de Richelieu),此处临近卢浮宫,曾是法国王室重地。直到如今,笔者走在相对狭窄的黎塞留街,两边或是门禁森严的古董店,或是外墙颜色深沉的17世纪建筑,依然感受到历史的厚重感。
法国国家图书馆黎塞留馆已经完成大部分修复工程(2010年动工),逐步对读者开放。相对于总馆的庞大和“来者不拒”,黎塞留馆多少有些令人望而却步。该馆中部的穹顶圆形大厅(La Salle Labrouste)建成于1868年,采光明亮,装饰豪华,一层层的书架环绕四周,让人如同置身知识殿堂。木质桌椅、绿色台灯,古香古色被保留了下来。
黎塞留馆的穹顶大厅
©笔者摄
由于法国国立艺术史学院(Institut national d'histoire de l'art)进驻合作,目前这座大厅及后面的中部书库只对满足一定条件的人士开放——艺术史教授、研究者和学生等,其他读者则只能在玻璃门前张望,或等待开放日入内参观。尽管如此,里面的读者仍为数不少。大厅一侧的电梯可通往楼上的其他较小的阅览室和展厅(如稿本阅览室),门槛似乎较低,只要在图书馆网站预约其藏书即可。
2021年12月中旬某日,笔者抱着好奇心态前去黎塞留馆,果然在总馆办理的研究读者证未能通过大厅门禁。工作人员指示我到前台询问,未料顺便开通了进馆权限,真是意外收获。黎塞留馆以艺术类文献闻名于世,其实亦有相当丰富的地理类文献,包括广州湾的地图等。不过修复工程仍在进行,这部分馆藏转移至总馆存放,因此笔者鲜少有机会到黎塞留馆查阅资料。
近日笔者搜集1906年马赛殖民地博览会(Exposition coloniale de Marseille)资料,发现有两种相关文献藏在黎塞留馆,因此在线预约查阅,并首次来到楼上的表演艺术文献室(La salle de lecture des Arts du spectacle)。文献室面积只有200平方米,要求读者在楼下存包再行入内,里面十分安静。
黎塞留馆楼上的表演艺术文献室
©笔者摄
1906年并非广州湾首次“参展”的年份,早在1900年的巴黎世界博览会和1902年的河内博览会上,就有关于广州湾的介绍(未知有无展品)。然而1906年的马赛殖民地博览会上,广州湾首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以独立展馆的形式(位于印度支那展区内)展出,故有重要历史意义。然而长期以来,我们都不甚了解这座外形不中不西的展馆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以及当年参观者怎样认识这个偏远的租借地?换言之,有关广州湾的(片面)知识如何在法国传播?
笔者调阅的两本书都是配合博览会宣传的应景之作,由马赛当地的Baratier出版社于1905年和1906年出版。博览会秘书长、马赛·艾克斯大学教授Paul Gaffarel编写的《法国殖民扩张史:1870-1905年》多达400页,分别叙述了法国占领遍布亚、非、美、大洋洲的各殖民地的历史。作者在前言写到,海外殖民扩张有利于法国的强大和富裕,打开工业和商业的销路。书中的广州湾小节仅约2页,紧接在中法《天津条约》的小节之后。该小节介绍了法国自1898年起占领广州湾的过程,认为广州湾的经济前景值得期许。作者特别提及广州湾的发展应归功于首任总公使、生于马赛的阿尔比(Gustave Alby)——此前他在法属西非有显著政绩,而且作者曾在1902年的河内博览会上见识过其“杰作”。因为属下犯罪等故,阿尔比已于1905年7月黯然解职离开广州湾。作者颇有为阿尔比鸣不平之意,表示应还其公道。
马赛出版的两种文献
©笔者摄
至于另一本《马赛与法国殖民》则是关于马赛的地方史著作。作者Paul Masson是马赛殖民学校的文科教授,详细回顾了17世纪以来参与法国海外殖民的人和事,强调这些冒险家的历史贡献,宣扬马赛“东方门户”的美誉和发展前景。此书并无关于广州湾的成段内容,而且书脊断裂品相很差,管理员还特别提供一个卷轴垫子,提醒小心翻阅。为防损害书籍,笔者只是大致看了前言和目录,便把书放回内有毡布的盒子。想起2017年笔者到马赛拜访安托万·瓦尼亚尔(Antoine Vannière)博士,他特意带笔者去看圣夏尔火车站台阶下的殖民主义雕塑。当年这座地中海港口的“东方门户”称号并非虚言,真是别有一番感慨。
话说1906年马赛殖民地博览会的广州湾展馆到底有什么?笔者同学韩笑晶女士专门研究近代中医药史,告诉笔者当年展馆有药材铺的陈列,包括招牌、药柜和多个瓶瓶罐罐的南北药材——后来辗转流落巴黎,至今仍有部分旧物。韩女士将撰写文章叙述来龙去脉,敬请期待。
上文说到黎塞留馆有部分地理类文献暂存总馆,笔者便在其中找到了深藏故纸堆中的一组珍贵照片。照片的主角是印度支那总督皮埃尔·帕斯基(Pierre Pasquier,1877-1934),1931年到访广州湾,留有三张照片。这组照片是《殖民世界画报》(Monde colonial illustré)1932年的捐赠品,并以地理协会(Société de Géographie)的名义存放在图书馆。笔者推测,这是随总督出访的记者的摄影作品。根据照片背后的文字说明,其中两张照片摄于赤坎(编号WD-282-2、3)。另一张则可能摄于西营(编号WD-282-1)。
1931年帕斯基到访广州湾的照片
©笔者翻摄
WD-282-1是总督抵达广州湾的场景,人们夹道欢迎,衣着统一的小学生手持旗帜整齐列队。总督在当地官员和中国士绅陪同下,昂首阔步向镜头走来,胸前佩戴多枚徽章。
©法国国家图书馆
WD282-2是总督车队停在广州湾商会门前的场景,充分展现热闹市况。海边街挤满围观群众,甚至有人登上骑楼屋顶张望。马路中间“胜和庄兑换”前搭建了一座花草装饰的牌楼,两旁建筑挂上中法两国国旗,有如“殖民合作”的成果。照片近景是“中国民兵”——即陈学谈手下的商团兵或公局兵,大檐帽类似于民国军装,而持枪敬礼姿势却与印度支那法军一致,相当有趣。
©法国国家图书馆
WD-282-3则是总督一行走出一座中式建筑的场景,可惜赤坎五大会馆和关帝庙现已荡然无存,我们只能猜测具体位置。背景处的匾额透露重要信息,笔者借来放大镜,勉强识读“超群绝伦”、“义贯乾坤”、“昭在天上”、“威震华夏”等字,据此推断,该址应是赤坎关帝庙。庙内装饰堂皇富丽,镂花木雕应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过道两旁的盆栽可谓雅致。
©法国国家图书馆
帕斯基是地道马赛人,1898年自巴黎的殖民学院毕业后被派往远东,长期担任印度支那地方官,1928年升任总督,1934年任内死于空难。法国舆论将其称为继保罗·杜美和阿尔贝·萨罗之后的杰出总督,可见声望之高。帕斯基参观1906年博览会与否未详,但马赛悠久而深厚的殖民历史传统想必对其有相当影响。上世纪30年代照片中的帕斯基多是身穿礼服或军装,头戴羽冠或木盔,看起来作风旧派。帕斯基到访广州湾之目的为何?我们仍需寻找更多史料进一步探究。从现有的资料来看,他是到访广州湾的第四位印度支那总督,引起了当地一番轰动,但也可能是带来有利变化最少的一位。
1931年的广州湾既面临中国海关包围缉私的压力,又遭受世界经济危机的冲击,商界苦不堪言。当年世界殖民地博览会在巴黎盛大举行,但广州湾的前景却难言乐观。法国记者、作家Albert Maybon批评广州湾虽是越南北圻的“经济堡垒”,却沦为香港的附庸——广州湾与香港的贸易额远超其与印度支那的贸易额,印度支那当局甚至没有经济扩张政策和航海政策来改善法国人在广州湾的不利地位。五年后坡头发生的“广州湾惨案”,更是证明法国殖民管治的失败。
在饱含历史感的图书馆中寻找资料,自是赏心乐事。笔者除了与学界同仁和读者分享资讯,还意外发现一些微小改变。就在笔者查阅一周后,法国国家图书馆Gallica网站就上传了帕斯基总督的那组五张照片(另外两张摄于菲律宾),十分便于检索,而且扫描修复后的照片色彩更为均匀。
该图书馆有关广州湾的文献尚有若干,笔者将于2月下期再续。
寒冬夜景
©笔者摄
前文回顾: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广州湾文献(一)
撰文:吴子祺
编辑:大 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