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92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 奉俊昊创造了历史。他执导的电影《寄生虫》横扫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以及最佳国际故事片(原最佳外语片) 四项大奖, 成为奥斯卡历史上首部获得最佳影片的非英语电影。这不仅体现了奉俊昊个人的成功,也象征着韩国电影产业的突破。过去20年里,韩国已经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具活力、最具原创性的电影沃土,但它们却没能成功打入主流市场,它们的光芒被掩盖了。《寄生虫》将韩国电影推向国际舞台的中心,不少人认为,它带来的是一个分水岭式的变化。韩国本土电影曾在日本殖民统治、战争和独裁政府的高压下无数次陷入沉寂,但在逆境和夹缝中努力成长的韩国电影人改写了历史,他们用黑暗、辛辣的幽默和政治良知为全世界的观众造就了绝佳的观影体验。
《寄生虫》主创和演员们在第92届奥斯卡颁奖典礼的舞台上,
这部电影当晚拿下最佳影片,成为历史上首部摘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的非英语片。
奉俊昊凭借《寄生虫》横扫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
以及最佳国际故事片(原最佳外语片)四项大奖。
当奉俊昊(Bong Joon-ho)根据自己20多岁时给富豪做家教的经历构思这部《寄生虫》时,他可能没有想到自己会参与奥斯卡最佳影片的角逐。毕竟,在奥斯卡的历史上,从没有过非英语影片摘下最佳影片。一直以来,非英语片在奥斯卡更像是配角,最佳外语片已经是对这类电影的最大肯定。不过,这个2月,奉俊昊改写了历史。在那个奇妙的夜晚,他四次被召唤到杜比剧院的舞台上,凭借《寄生虫》拿下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以及最佳国际故事片(原最佳外语片),成为当之无愧的赢家。这也让《寄生虫》成为继1956年《君子好逑》(Marty)后同时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戛纳金棕榈的作品。
这是属于奉俊昊的奥斯卡,事实上从8个月前在戛纳海边捧得金棕榈后,他就是全球电影界最受瞩目的巨星。这部讲述韩国社会阶级矛盾的《寄生虫》在全球掀起了巨浪,自去年10月上映以来,北美票房已达3550万美元,全球票房为1.65亿美元。奉俊昊上了吉米·法伦的节目,在颁奖季接过一个又一个的奖杯。就在不久前的金球奖上,《寄生虫》获得最佳外语片时,奉俊昊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希望大家知道,只要打破一英寸高的语言障碍,你就能迎接电影的新世界。”奥斯卡颁奖典礼后,他说:“我相信那个语言障碍被打破了。”
在戛纳电影节的首映会前,奉俊昊曾说《寄生虫》是一部极具韩国特色的电影。影片中的一家四口住在半地下室,这是韩国特有的居住环境。生意失败后成为无业游民的父亲、高考失利后一直待在家的长子,这些人物的设定都源于韩国社会的特殊情况。但从《寄生虫》掀起的狂澜中,我们看到了奉俊昊讲述的故事实际上在全球引起了普遍的共鸣。贫富差距、社会两极化的问题并非韩国独有,这个故事放在任何一个社会都是成立的;但能把这样一个故事讲述得如此极致可能只有奉俊昊了。
中产讲述的“底层视角”
奉俊昊喜欢讲底层小人物的故事,然而他来自首尔的中产阶级家庭。他的父亲是韩国第一代图像设计师,外祖父朴泰源是知名小说家。奉俊昊从中学时期就梦想成为电影导演。他喜欢看驻韩美军广播电视频道AFKN播放的好莱坞电影,这给他带来了比同龄人更成熟的电影经验,他在那里认识了萨姆• 佩金帕和希区科克。他还热衷于翻阅电影杂志,对那些“无法观看的电影”充满好奇,辗转于二手录像带市场,希望找到一些稀有作品。1988年,奉俊昊进入延世大学社会学系。当时,韩国正经历一段“火热”的时光。民主抗争的余波还未退去,又迎来了汉城奥运会。奉俊昊在往返于电影社团和学生运动之际,接触到了过去从未接触过的人们和生活。“上大学时,我遇到了许多不同背景的朋友,在农业活动中第一次体验到了普通人的生活。《汉江怪物》中朴江斗(宋康昊饰)就是从这样的经历中开始的。但我更接近《杀人回忆》中的朴贤奎(朴海日饰),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书或画画的那种样子。”大学毕业后,他经历了几年事业上的低谷,他开始意识到社会体系无法救助所有人,他曾说过:“我电影的主人公经常会是弱者。”他的电影几乎都在刻画这样的内容。
《寄生虫》延续了奉俊昊一直以来的风格,他将黑色幽默、悬疑、惊悚等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把目光集中在社会两极分化过程中发生的人类微妙的变化上,这是奉俊昊特有的洞察力。奉俊昊一直以自己的风格构建电影世界,他并不多产,出道20余年,执导过部剧情长片。2003年上映的《杀人回忆》让奉俊昊的名字首次被大众知晓,也是奉俊昊形成个人风格的重要作品。从这部电影开始,韩国评论界开始用“佳构电影”(Well-Made Movie)来形容本土电影。2006年上映的《汉江怪物》在他的导演生涯中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韩国创下1300万人次的观影纪录。2009年,奉俊昊的《母亲》入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是不少国际影评人评选出的年度最佳外语片。他也被越来越多西方观众所认识,开始与英语世界发上连结。2013年,他用《雪国列车》叩开好莱坞大门,被美国媒体《综艺》大赞为“来自韩国的天才导演”,2017年与Netflix合作拍摄了《玉子》。奉俊昊的作品不仅是专业人士心目中的好电影,也是普通观影群体心中能值回票价的电影。因此,评价家也将奉俊昊称为难得的、兼具艺术性与大众性的电影导演。他在熟悉与陌生、艺术电影与商业电影之间开辟了独创性的裂缝,并钻进这样的裂缝中,每次都带来冲击与新鲜感。
朴赞郁执导的电影《老男孩》剧照,这部电影2004年在西方上映时带来了不小的轰动。
李沧东执导的电影《燃烧》剧照,这部电影曾被认为是2018年戛纳电影节最有竞争力的电影。
韩国电影的分水岭
奉俊昊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狂欢的照片在网上广泛流传。这个迷人的瞬间不仅体现了他个人的成功,也象征着韩国电影产业的突破。在过去20年里,韩国已经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具活力、最具原创性的电影沃土,这里培育了奉俊昊、朴赞郁、金基德等优秀导演。电影节上最受欢迎的导演洪相洙、《燃烧》(Burning)的导演李沧东也来自这个国家。虽然电影迷们一直称赞韩国导演的作品,但在全球范围内,韩国电影并没能顺利进入主流,它的光芒可以说被掩盖了多年。“与日本或香港电影相比,欧美观众对韩国电影的了解相对较少,”奉俊昊对美国国家公共电台说,“我希望,以《寄生虫》为契机,人们意识到韩国电影也有很多大师。”2004年朴赞郁的电影《老男孩》在西方上映时,亚洲地区外的观众们才开始意识到这个国家的电影正在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骨子里的暴力和黑暗让韩国电影跻身“亚洲极端化”风格的行列,它们以一种奇特的混合为特色——荒诞的喜剧和直冲云天的悲剧,似乎是韩国电影独有的,这可以视为对韩国近代历史动荡的一种反映。许多韩国导演都属于这一风格。奉俊昊和朴赞郁等人都是在上世纪80年代,军事独裁末期的民众动荡中崛起。他们都是大学电影俱乐部的成员,这些俱乐部放映被禁止的电影,校园里充斥着对民主的狂热。如今,大局动荡已经消失了,但韩国电影人对社会的辛辣批判精神并没有消失。奉俊昊在《杀人回忆》中批判了当局的残暴与无能,就连看似爆米花电影的《汉江怪物》中也流露出对美国在朝鲜半岛军事存在的一个狡猾讽刺。
今年的奥斯卡上另一部来自韩国的作品也掀起了不少话题。这部名为《正义仍缺席》(In the Absence)的纪录短片成为了首部获得奥斯卡提名的韩国纪录短片。导演记录了2014年的“世越号”惨案,这起灾难导致了304人死亡,其中包括250名青少年。这部纪录片将直升机拍摄的沉船画面、被困乘客发来的短信与政府官员之间的电话录音放在一起。在精确和冷静的细节中,梳理了灾难的始末。这起事故也是导致朴槿惠被弹劾的主要因素之一。导演在接受《大视野》(Field of Vision)采访时说:“我们把‘世越号’故事讲给大家,告诉人们灾难是如何与抗议活动联系起来的,以及为什么人们对政府的处理和态度如此愤怒。”
《寄生虫》剧照,电影中的这对兄妹与父母住在半地下室里,卷入了与一个富人家庭的一连串事件。
夹缝中逆袭
反抗和反思一直是韩国电影最可贵的精神。韩国导演李章浩曾将韩国电影的历史描述为“白手起家的穷二代”,他认为韩国电影从出生到成长一直都在挨打,克服了这样的困难,才成就了现在的繁荣。韩国电影诞生于日本强占时期,20世纪40年代,由于《朝鲜电影制片令》等控制政策,将战争正当化,鼓吹“皇国臣民意识”的电影大量出现。二战结束后,韩国电影迎来了短暂的喘息,然而很快,朝鲜战争的开启又让电影人陷入沉寂。直到1960年代,短暂的繁荣造就了韩国第一个电影黄金时代。奉俊昊多次提到的《寄生虫》的精神祖先——《侍女》就来自那个年代。然而在60年代短暂的艺术自由之后,韩国陷入了一个“极度压迫的政权”。军人独裁政府视电影为一种教化大众的思想工具。朴正熙在政权初期更通过宪法明确允许了对电影进行审查。在他之后的全斗焕时期,审查制度变本加厉,这段时期也被称为韩国电影的“黑暗时代”。“如果没有审查制度,奉俊昊应该出现在年前。”韩国导演金秀勇曾这样表示。
1987年的民主活动后,言论自由大幅放宽,韩国从审查制度中走出来,外国电影流入的限制也被取消。这对电影制作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20世纪90年代,韩国电影成为韩国新浪潮的游乐场,奉俊昊就是那个时代最具有代表性的导演。然而,电影引进限制的取消也让本土电影的销量下降。为了保护韩国的艺术产业,抵御90年代末经济危机的影响,政府制定了几项政策,重点是在海外推广韩国文化,其中最重要的是1999年的《促进文化产业框架法》。
从动荡中摆脱的韩国电影后期也面对过一些无形的政治渗透与间接干预。2016年,就曾传出韩国前总统朴槿惠政府手中有一份“文化演艺界黑名单”,奉俊昊的御用男主、《寄生虫》的主演宋康昊就被认为在这份榜单上。他曾在“世越号”事件后,支持遗属追究政府的责任。他表示,在接拍电影《辩护人》之后,突然就断了片约,投资该片的公司遭到了高强度的税务调查。除了宋康昊之外,朴赞郁、一线女演员金惠秀等都因“世越号”事件而被列入疑似黑名单。
在种种逆境和动荡中,韩国电影努力在夹缝中寻求机会,电影人用反抗精神谱写了一部部经典。韩国电影深深植根于现实社会,避开了好莱坞式的追求,创作了独树一帜的作品流派。这些电影不回避有争议的话题,敢于涉足西方电影有时害怕涉足的领域,探索人类经验的阴暗面,用黑暗、辛辣的幽默和政治良知为全世界的观众造就了绝佳的观影体验。“我们从来没有预料到这一切。”奉俊昊说。但是现在《寄生虫》创造了奥斯卡的历史,将韩国电影推向国际舞台的中央。相信在后《寄生虫》的世界里,会有越来越多的韩国电影进入主流,而最佳影片奖得主可以来自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