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凯文·杜兰特这样的历史级得分手挑刺，真有点吹毛求疵。

但还是聊聊吧。

2019年受伤时，杜兰特是一个死神得分手，不提。

但并不是一步就走到这里的。

2007年2月1日，德州大的杜兰特拿下那场震惊NCAA的37分22篮板时，我做的一个笔记：

“进攻端，投篮出手点、手指感觉、出手速度和作为射手需要的跑位已经初具规模，速度、身高、协调性、节奏感极佳。

突破时的护球、连贯性其实不算很好，但考虑到其身高已经不错了。

反映快，意识敏锐。

篮板意识好，臂长惊人。

肩有些窄，但关系不大，也许反而对他投篮有益。

已经非常习惯于全场都用跳投来解决进攻，但强突和骗犯规能力还没怎么体现。

内线动作有些单调。

防守端，步伐和重心扎得很稳。虽然步伐移动不算快——被人突了几个——但是因为臂长的缘故，可以离对方很远防突破，而不必担心对方直接投篮。

防守没有力量优势的面筐者时好象没多大问题。

步子横移有些慢，但跟对方前后移动时的节奏很好。”

那时的他，已经有了后来的雏形：

有篮子，有身高，很灵活，意识好。但运球和步伐还不够好。

那时我觉得，他是麦蒂+刘易斯+德克。

虽然他入行NBA时一度命中率不佳，还被当时的中文媒体叫铁神——现在看杜兰特打球的，大概无法想象，但那会儿真有人这么叫。

二年级时他就奋起了。

一年级场均20分命中率43%的杜兰特，如何变成二年级场均25分命中率48%的杜兰特？是因为球队从西雅图搬到俄城了吗？

一年级，杜兰特站2号位。球队锋线是科里森、佩特罗和杰夫·格林，堵在禁区里。对方经常派2号位来对杜兰特。

二年级，雷霆变阵，杰夫·格林去了4号位，杜兰特站3号位，从此雷霆2号位从索弗洛萨到哈登到马丁，总之，杜兰特打3号位了——对面也用3号位来对位他。于是奋起了。

三年级打完，没满22岁，他就得分王了，常规赛MVP次席。这也是他若干次“得分王+MVP选票输给勒布朗”的开始。

但就在这年季后赛，他带雷霆输给湖人，2比4。那个系列赛他场均25分，但命中率35%。

对面防他的是矮他半个头的慈世平。之后公开放话，说杜兰特就是不停绕掩护。

的确如此。

这是第一阶段的杜兰特：

3号位的移动，惊人的长腿，随时随地出手的投篮能力。

3号位防他，身高不占优，速度不占优，杜兰特一步过你，一跳就在你头顶投篮。

但2号位防他，身高大劣势，却可以缠住他的下盘。慈世平就是卡住杜兰特，让他无从摆脱。

2011年西部决赛，众所周知德克发威，第一场15发投篮得到48分。但其实那场杜兰特也拿了40分。

但此后，杜兰特不稳了：整个系列赛，德克场均32分命中率56%，杜兰特场均28分命中率43%。

那时杜兰特比德克能跑能跳，篮子也不差。何以如此？

答：德克的招牌背身配合金鸡独立，伊巴卡防不住；而达拉斯可以用小一号的马里昂来缠杜兰特的持球。

还是持球差一点。

2012年，杜兰特第二个得分王，西部半决赛扫灭湖人。杜兰特摧毁慈世平报仇。

第四场，杜兰特射中制胜球。是这样的：

熟悉杜兰特的一定知道，这就是他招牌的出手前置技。

他这么一放低重心搓招，对手就尴尬了：你防他左手，他一个（半翻腕的变向）走右侧，一步就到禁区；你不动，他一步直接过你；你放低重心防他突破吧，跳起来投你。

这时候的杜兰特，是个顶尖的面筐得分手。

两年前防得杜兰特毫无办法的慈世平，这就被杜兰特秒杀了。

之后西部决赛对马刺，新秀年的莱纳德，也被杜兰特教育了。

2012年总决赛，杜兰特首战勒布朗。

那个系列赛众所周知，杜兰特场均31分命中率55%真实命中率65%。对面勒布朗场均29分命中率47%真实命中率56%。论得分，杜兰特还赢了。

但热简简单单4比1干掉了雷霆。

为什么？

看过那个系列赛的诸位，一定有印象：

勒布朗的全面影响力，完全控制了比赛。尤其是后三场，他的背身组织打得索弗洛萨和哈登节节后退，也算是报了前一年背身被基德甚至巴里亚控住的旧仇。

反过来，杜兰特就是“得分很高，但影响力没体现出来”了。

嗯，是的，影响力。

这个等会儿说。

2013年，杜兰特常规赛场均28分命中率51%。因为威少受伤，季后赛次轮输给灰熊。整个系列赛场均29分命中率42%，真实命中率53%。

他被193公分的托尼·阿伦给缠上了。

下一年，他的MVP赛季。那年威少受伤，雷霆最惯例的打法，是杜兰特和伊巴卡的高位挡拆。

艰难击败灰熊的系列赛，杜兰特场均30分命中率44%。之后过快船时，快船一度试了个诡异的招式：保罗去对位杜兰特。

是的：

历来对付杜兰特，都是用慈世平，用马里昂，用阿伦，甚至用保罗。

对付杜兰特，就是用小个子缠他的下盘。所有对手都懂。连MVP赛季的他，都要被这么缠。

——就像2007年，勇士用杰克船长去对位德克似的。

下一年杜兰特受伤。再下一年，2016年，他在雷霆最后一年。

3比1领先勇士，最后被翻盘的七战，杜兰特场均30分，命中率42%，三分率29%。

一句话：他被勇士的小个子们缠住了。

那年季后赛，看过的都知道，对马刺是杜兰特打得更好，但对勇士和达拉斯，威少才是雷霆的风向标。

又一次回到老话题：

没人能阻止杜兰特得分，但他的得分，好像并不总能兑成赢球。

我大胆地说句：

整个雷霆生涯，杜兰特的季后赛表现，都比常规赛要差一点——除了2012年。

肯定没有到“季后赛软脚虾”之类的地步。

但他面对肉搏下盘的小个子，就是很头疼。

——您一定想到另几个大人物了：是的，早年德克也这样；早年伯德也这样。

靠投篮吃饭的天才前锋，或多或少，都这样。

以及，说回刚才的影响力话题。

话说，杜兰特有四届得分王。仅次于乔丹的十次和张伯伦的七次，和艾弗森与格文平手。

格文？

——现在说到1980年代影响时代的巨星，提冰人格文的比较少吧？

——类似的，也很少人提到两届得分王丹特利、纽约之王伯纳德·金、阿列克斯·英格利什。1986年得分王人类电影精华威尔金斯，被提到扣篮魔的次数怕还多些。

两次得分榜次席世界和平弗雷、常年NBA得分前五的范德维奇，也比较少被提到。

那是为什么呢？

1984年总决赛前，韦斯特爷爷夸伯德的好处，说跟其他小前锋不一样，他能影响比赛。

当时韦斯特说了句至理名言：

“（毕竟）控卫和中锋，是对比赛影响力最大的位置。”

中锋能在攻防两端提供稳定的禁区控制力。

控卫能带动全队。

NBA史上最卓越的三位前锋：从伯德到邓肯到勒布朗，三个人加起来，只有勒布朗拿过一次得分王。

但是：

伯德和勒布朗都有控卫级别的策动能力，邓肯能提供中锋级的禁区存在感。

是所谓影响力。

之前聊过：乔丹后三冠时，个人能力统治度并不如前三冠，但球队战绩反而上扬，部分原因是：他更多地作为三角进攻的低位轴（并提供背身后仰单打），让整个球队能更顺利地运转。

就是说，打到死球的僵局得分是一方面；你得用其他方式影响比赛。

就像只论单挑，乔·约翰逊应该稳过吉诺比利。但吉诺比利对马刺的意义，乔照搬过去，也没法实现。

阿德里安·丹特利是个典型。1980年代他有四个赛季场均30分开外。效率高到爆表。但他在爵士没啥成绩，在活塞进了总决赛，但活塞送走他之后才夺冠。据说是刺客撺掇把他弄走的。理由之一是，丹特利非常黏球：得分效率是高，但每次拿球要比划半天假动作，而且传出去也没啥威胁。

作为巨星，说白了：

需要的是持球攻、创造力和大锚级防守。

只有得分，是不够的。

杜兰特二年级时，我曾提前为他构思过许多。

当时是这么写的：

“超级摇摆人作为核心立队，而能够获得成功的队伍，屈指可数。

乔丹与科比的技巧全面度不必细表，J博士、巴里、勒布朗和哈夫利切克，都带有组织前锋的意味。

纯得分手们大多有以下问题：需要持球，担任进攻终结点，无法策动进攻。

为什么控卫和中锋被认为是重要的伟大位置？因为两者都是可以最直接影响进攻的位置。

相比而言，纯得分手们杀伤力不及内线，如果不兼备控卫级的组织大局观，就只能是局部破坏了。

这是凯文·杜兰特真正的课题：迄今为止，他只是一个平淡的传球手，距离控卫级的组织或使对手防守失衡的杀伤，都还相去甚远。”

这里我说的，是二年级的杜兰特。

但此后这些年，我们也看明白了：

杜兰特的传球技术不差，也经常乐意传。但他的视野不算宽。体现在进攻上就是传球经常无法稳定发现空位，体现在防守上，就是他的轮转节奏常会漏人。

不妨说，杜兰特（和莱纳德）都是单体攻防能力顶尖，但全局意识就稍微差一点的存在。

他俩当然可以作为持球点策动进攻，但那不是他们的专长。

勒布朗只有过一个得分王——2008年——但他是过去十几年NBA对比赛影响力最大的球员，这点大概没疑问。

关于进攻影响力这件事，过去三个赛季两次年度MVP第二、一次拿下MVP的那位就很明显：

他有点黏球，失误也不少。但他的持球进攻与带动球队，那是联动的。简单说：能打就打，打不了就分给空位，是个机会。

这方面的巅峰，是纳什。纳什比起联盟历史上其他组织后卫大师，胜出的一点就在于，“我持球打，并且能在制造错位时直接给到空位”。所以2005年达拉斯不惜让他单场得到48分，还感叹自己防守成功了，没让他启动挡拆。

是所谓创造力。

之前提到了德克。

2011年的德克之所以能带队打败杜兰特，不是他得分比杜兰特方式多样，也不是他传球比杜兰特好，而是达拉斯可以围绕他的挡拆外切和背身单打，组织一套流水：特里和巴里亚都从中获益匪浅。

这也是创造力。

杜兰特有这个身高最顶尖的移动和投篮，这让他成为过去十年NBA最卓越高效的得分手。

但他在2014年之前，忌惮小个子持球者，也不是个能吸引夹击的致命点。加上视野的局限，让他停留在一个顶尖得分手的状态。

上头说了，他整体还是个面筐得分手。他的决定性优势是在对手头顶出手，而不是突破分球。

内线杀伤能压缩对方防守，突分狂魔能为队友制造空位三分。

杜兰特在这方面，差一点点：

所以他始终是个无死角杀手，但并不是个能围绕组织套路的轴。

即便是MVP时期，杜兰特也无法起到顶级控卫的创造，也并非超级禁区存在感。

他是个无死角得分手，但终究是个单体大魔王。

去到勇士后，杜兰特改了许多习惯，减少了跳步，增加了中投，运球摆脱更纯熟，中投更是致死武器。

2017年季后赛一路杀神附体，不提。

但2018年西部决赛，一度有过讨论：他的持球单打，是否延滞了勇士的进攻？

当然，随着最终夺冠、蝉联总决赛MVP，这些也就烟消云散了。

但说他不是个完美策动者，大概没问题。

2017年总决赛，就球队作用，我打过个比方：

勒布朗和库里是各自球队的体系运转者；欧文和杜兰特是各自球队的惩罚措施。

前者让球队套路走起来，后者负责：

“不夹击？那我们就打死你吧。”

这是他的优势，但反过来，也是他的限制。

大概最适合杜兰特的，依然是战术跑不起来时解决问题的杀手。

当然，杜兰特在勇士期间，有其他的进步。他的传球多少进步了（虽然依然不算个卓越策动者），中距离准确到了足以惩罚任何不夹击自己的战略，以及，让自己的防守，尤其是护筐，提高到了生涯最高点。

这样，他（莱纳德也是同理）都还不算策动大师，但单挑+防守的单体能力，也足以纵横天下了——虽然他俩终究不是球队体系本身，而是体系中搞定僵局的那个人。

反过来，欧文的单挑肯定是篮球史上控卫顶尖，但在创造和防守上就……嗯。所以，自然，上限也就相对低些。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老话：

一个人技巧最丰富时，不一定是战术价值最大时。

战术价值达到最大时，往往才是荣誉的最高峰。

说来说去，也无非那句：

篮球是个团队运动啊！

上面这篇，两年前写的了。

那时我当然猜不出后来两年，杜兰特和网会经历什么。

说多了技术，说点性格。

2013年春天，杜兰特还在雷霆。

SI发了篇文写，当迈阿密热完成27连胜时，杜兰特在雷霆关注的是：

“以前在腰位切出接球投篮，我能投到39%命中率，现在我有46%了。”

他一向发愤图强雕琢个人技术，所以后来对科比和乔丹的技术大加赞赏。

2013年，他的思考方式是：

他认为投篮好比苹果，“比如树上有40个苹果，我能吃30个，但现在我只吃十五六个。比如空位三分和背身单打是好苹果，急停三分和撤步后仰是烂苹果。我只吃好苹果。”

他在高一时打过组织后卫，但因为之后一下子从191公分窜到203公分，他改打了前锋。他说他的运球动作都在，“只是运球比以前高了。”

2012-13季他试图增加传球时，并不太能掌握传球和投篮之间的平衡。一度他经常传球传到，布鲁克斯教练要朝他喊，“我们现在需要你投篮！”

布鲁克斯教练承认：

“有时我得告诉他，如果你有个好投篮机会，我也有，那你就自己投；但如果你有个好投篮机会，我有个绝佳投篮机会，你得给我。”

杜兰特自己在2013年就承认：

“我一辈子都是老二。高中第二好的球员，选秀大会第二，MVP选票三次第二，总决赛（指2012年）第二。我厌倦了当第二。”

以及：

“我不太看别人的录像带，但我看勒布朗的数据表，我要看他拿了多少得分篮板助攻……如果他拿了30分9篮板8助攻，我能告诉你他怎么得到的，他投了什么样的篮。”

2012年总决赛输给勒布朗后，杜兰特说他最不舒服的是，他有个表亲给他发短信，“我现在是个迈阿密热球迷了，但我还是希望你去到总决赛了！”杜兰特很不爽，“那可是我的家庭！那是我的表亲！——我家好多人都在谈论别的球队！我以为他们都该站在我这边的！”

他摇头，不爽，并承认他偶尔会把这份不爽撒在队友——比如伊巴卡身上。

他是个技术狂魔，专心雕琢技术。

他不是个组织天才和天生指挥官，从技术到性格，都如此。

他在2013年就厌倦了当老二。

他会盯着勒布朗的一切看。

他会因为表亲的一个短信不挺他，因为家里人不是他的球迷，就不爽起来，跟媒体去抱怨。

他的性格，很明白了。

再结合他之后网上跟球迷吵架的事，结合他去勇士的抉择与离开勇士后的种种。

对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