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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总有人偷偷告诉我:我妈妈要杀我。
今年清明,没有雨纷纷。
烈日当头,我披着棉外套,甚至有种快要中暑的错觉。
母亲站在父亲的坟前,一言不发,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碑上的照片。
父亲过世后,这似乎成了母亲的一场仪式,每年清明都会上演,一晃已经十年。
母亲是外省人,当年外公在这里办厂,外婆去世后,他把母亲接了过来,从此定居在这里。
虽然十几岁就失去了母爱,但在别人眼里,我母亲过的很滋润。
外公是镇上最早一批买电视机的人。
每天晚上,他都会把电视机搬到厂里的宿舍楼底下,虽然只有几个频道,信号差时还得使劲捣腾房顶的天线,但总能引来大半个院子的观众,而正对屏幕最靠前的板凳是母亲的专座。
母亲也是镇上第一个骑上高档女士自行车的人。
那是母亲16岁生日,外公托人从上海弄来的“进口货”,当时镇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台二八大杠,一个身穿碎花连衣裙,脚踏翠绿色女士自行车的少女优雅地穿过大街小巷,成为那个黑白年代的靓丽风景。
高中毕业后,母亲进了外公的厂里工作,身为厂长家的千金,她自然而然地享受着各种特殊待遇。
同期入厂的姑娘小伙都得先去车间学习半年,而母亲可以直接坐办公室,车间长什么模样她都不知道;
母亲没吃过一顿食堂的白菜萝卜咸菜疙瘩,副厂长半个月也吃不到几回的油炸大排、红烧肉,母亲几乎顿顿不离;
迟到、早退、旷工更是家常便饭,没人会管,也没人敢管,毕竟连厂长自己都不管。
出来跑,迟早是要还的,21岁那年,母亲的好日子过到了头——外公的工厂倒闭了。
厂房和机器被拿去抵押,为了东山再起,外公四处借钱,还卖了镇上的宅子,电视机、自行车,家里能卖的家当一样没留,最后父女俩只好搬去了乡下的农房。
但当时的市里引进了一批“新兴产业”,外公那套老旧的生产模式和经营理念已经过时,没有人愿意借钱给这个小学都没念完的外地人重新开始,曾经风光无限的父女俩只好去厂里给别人打工。
母亲开始失眠,她总说夜里能听到隆隆的机器声,即使又累又困,也会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
两年后,母亲嫁给了父亲,他们是同一个车间的同事。
一年后,值夜班的外公突发心梗,意外去世。
又过了半年,我出生了,而这似乎成了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全家人的梦魇。
自打我记事起,母亲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亲常对我说:“妈妈身体不好,你别吵她,别惹她生气。”
我没有察觉出母亲身体哪里不好,只是经常听到她和父亲在屋里吵架、砸东西,然后父亲摔门而出,门后只留下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声。
有几次,我会趁父亲不在家,悄悄溜进母亲房间,跟她聊天,但无论我如何声情并茂地演说,母亲都不会予以回应,也不会多看我一眼,有时甚至会无端责骂我一番,轰我出去。
那个年代还没有“产后抑郁”的说法,每当我问为什么母亲会这样,奶奶总说:“你妈脾气差,肝火旺,还讨厌小孩子,你离她远点。”
我就在这样一个没有母爱的环境里渐渐长大,关于母亲的流言蜚语也越来越多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常年失眠让母亲的身体状况变得很差,我出生后,体弱多病的母亲一滴奶水都没有,我成了那个年代少有的没有喝过母乳的孩子。
据说为此,母亲没少遭到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奶奶有时也会因为在外头丢了面,回家后对母亲恶语相待,然后升级成一场家庭战争,最后在父亲的一声咆哮之后戛然而止,不了了之。
后来,母亲有精神病的说法在小镇上慢慢传开,但我从不敢向爸爸和奶奶考证。
上小学时,有一次我和同班的“小八婆”闹矛盾,她几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我说:“你妈是精神病,你是小精神病,你妈一发病就把杀了!”
我哭着回家找父亲求安慰,却只得到他一句:“你怎么这么多事?!嫌我不够烦吗?!”
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母亲真的想杀我。
那是父亲患癌去世后,一天,奶奶拉着我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她说:“你爸爸不在了,奶奶的日子也不多了,以后你和你妈妈的生活就靠你一个人了。”
因为我妈没奶,从小喝粥汤的我免疫力很差,出生半年生了几次病,生理上的折磨和心理上的打击让母亲变得非常暴躁,几次在外头跟人吵架后回来把家里砸得像被土匪打劫过一样。
一天半夜,母亲偷偷用米酒灌下了几颗老鼠药,父亲发现时,她正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抽搐。
自杀7小时候后,母亲被救活了。
出院后,母亲便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想与外面的世界切断联系。
母亲要“杀我”时,我还没满周岁。
那天下午,奶奶下楼打酱油,睡醒了的我开始哭闹,母亲试图哄我,却怎么也哄不好,奶奶进门时,亲眼看见我母亲一撒手,把我摔在了地上。
奶奶说,那天晚上,父亲把母亲打得没了人形,脸上、身上都是皮带抽出的血印子,父亲几次想离婚,都被家里的亲戚劝住了,“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妈妈。”
借着出差的机会,父亲去过上海的大医院询问过母亲的病症,得到的答案是“抑郁症”,父亲对这个名词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要怎么给母亲治病,治病又要花多少钱。
他给母亲带回过几次安眠药,觉得母亲如果睡好了,也许就不会发病了,只是母亲药越吃越多,药效却越来越差。
当时的小镇上根本没有人知道“抑郁症”这回事,更不会有人对我母亲的病状表示同情和怜悯,有的只是背后的辱骂和白眼。
我读大一那年父亲病逝,临终前父亲嘱托我好好念书,赚钱了好好给母亲治病。
父亲离开后,我在学校旁的老校区里租了一间小车库,把母亲接过来“陪读”是唯一的办法。
白天我在学校上课,母亲就在车库里烧饭洗衣服,母亲的低保加上我课余打工的收入勉强能支撑这个临时的“家”。
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工作,我们从车库搬了出来,住进一间不到40平米的两居室的出租屋里,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母亲的状态慢慢有了好转。
我带母亲去看医生,她很积极地配合治疗,每天按时吃药,晚上看电视时她也会时不时地和我聊天。
周末我会带她去逛公园、逛商场,眼前大城市的舒适与繁华总能召唤出母亲久违的微笑,只要步行能到的地方,我们都用走的,母亲说:“多走走,走累了能睡着。”
扫墓回家的路上,几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母亲的目光也随着他们渐行渐远。
“妈,我送你一辆自行车吧,你平时没事可以骑出去到处逛逛。”
母亲对我笑笑没说话,转过头寻找那几个消失在视线里的孩子。
我知道,她一定看到了当年那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穿梭在街头的翩翩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