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11前夕,有两个女孩在淘宝上找到内衣设计师于晓丹。
女孩们在旺旺上问询了地址,一定要赶来北京见到她。
一个女孩来自沈阳,刚做完乳房切除的手术,于晓丹看见她时,她的前胸上还埋着输液港。 “不早点定下来我心里不踏实。 如果试着合适,我之后就直接在网上下单了。 ”
另一个女孩刚30出头,头发因化疗已经全部掉光了。当她脱下自己原来佩戴的硅胶义乳时,胸前的伤口,已经被这副笨重的义乳捂出来的汗渍,泡得发红。
做内衣设计22年,曾在知名内衣公司KOMAR供职,于晓丹太过清楚,乳房,对一个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
过去一年多,回国后的于晓丹开始转型,在淘宝开店为乳房切除术后女性设计文胸,像这样的伤口,她已见过很多,“女孩们的身上多了道疤,我很想保护她们。”
百万女性的内衣困境
为什么于晓丹要专门为乳腺癌术后患者这个“小众群体”,设计一款内衣呢?
故事还要从2019年说起。当时,一位国际医院的医生找到于晓丹,请她为中国的乳腺癌患者设计一款术后文胸。
这位医生在临床中发现,中国绝大多数的乳腺癌患者,术后都没有内衣穿,有的只能用绑带缠着,这样的场景令她十分难过。
有了这个契机,于晓丹才了解到:
原来,乳腺癌患者并不“小众”,甚至,还是一个庞大得悄无声息的群体。2020年,乳腺癌已经超越肺癌成为了世界第一大癌种,在中国,仅一年就有42万女性确诊乳腺癌。
一般来说,确诊乳腺癌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做保乳手术,另一种则是直接切除。
然而,2020年中国仅有5.5%的患者接受保乳,也就是说,她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失去乳房。
手术后,除了胸前的疤痕,身体还将面临一系列的变化:
胸壁凹陷、变薄,伤口附近的皮肤变得极其敏感,脆弱;切除单侧乳房的女性,一侧重一侧轻,可能会产生斜肩等问题。
想要在外观上像其他女性一样,她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佩戴一款能弥补缺失的文胸。
市面上叫做乳房“术后文胸”的内衣,大都不过是普通文胸的罩杯背面有一个能装假体的口袋。但实际上,普通文胸上常用的零扣、八扣、肩带、包边橡皮筋,甚至车缝线迹等都会让她们手术后的皮肤感觉不适甚至疼痛。
而假体,也并不舒适。硅胶义乳的价格动辄6000-8000元,最重的可达800g甚至更重。想象一下,每天被橡筋勒着下围,胸口兜着1.6斤的东西走来走去,会是怎样的痛苦?
闷不透气、过重,是她们每天都要面对的噩梦。 术后文胸,对她们来说都太粗糙了。
于晓丹非常困惑,这么多年以来,一个数量如此庞大的女性群体,竟然就这样被现代工艺、现代审美给遗忘、抛弃了?
她也感到有些自责,因为要不是那位医生的邀请,她估计也永远想不到要设计这样一款文胸。
作为内衣设计师,她认为自己有责任为她们做点什么。
与身患乳腺癌的朋友,并肩作战的日子
2019年底,项目正式开始推进。
经过调研分析,于晓丹认为,归根结底,市面上术后文胸的问题主要在于:没有人先设计文胸,再考虑填充物。而要设计文胸,材料是设计师汲取灵感的第一步。她计划到日常医用材料走在世界前列的日本采买面辅料。
但没想到的是,疫情来了。
盼着疫情解封、工厂复工,这一等就等到了7月。日本去不成了,于晓丹和工作室的伙伴改道南下广州、深圳,正式开始工作。
就在登机的那天,于晓丹收到了一位亲密的女性朋友M发来的短信,她告诉于晓丹,自己乳腺癌确诊了,而且是最凶险的类型,治愈率几乎为0。
朋友M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我中彩了”,于晓丹在这头听得泪如雨下。等她平复下心情,再打电话给朋友M的时候,朋友说:“晓丹,这下我可以给你当模特了。”
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M和于晓丹各自分头努力着。M拼尽全力和病魔抗争,她则和工作室的伙伴努力克服着一个又一个的难题。
疫情时常让她的设计陷入困境,行业展会大都被取消了,她无法见到同行的作品也找不到最好的材料,仿佛成了一座孤岛。
另一边,她也一直试图和不同的乳腺癌患者交流,询问她们的需求,但乳腺癌实在太过复杂了,每一位患者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对文胸关注的重点和方向都不一样。
每一步推进都步履维艰,每走一步,就又陷入迷茫、焦虑、自我怀疑……
2020年11月,朋友M这头完成了全部化疗,准备做手术,于晓丹这边也终于有了两款样衣雏形。
此时,迷茫中的于晓丹终于找到了清晰的目标:“跟着M,她在手术后需要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能满足她的需求,应该就是最正确的方向。”
她的判断是准确的。
M手术后,于晓丹陪她经历了缝线、敷药换药、拆线、康复一系列环节……每走一步,于晓丹就追着M问:你在穿什么?病友们穿什么?你们应该穿什么?你们想要穿什么?
M的存在,让作为内衣设计师的于晓丹,感到无比幸运。因为在这些问答中,于晓丹和团队渐渐调准了方向,也有了长远的目标。
在这一年的工作里,于晓丹想过无数次,“算了吧,真的很难坚持下去”,但是一想到能够真切地帮助到好友M,替她解决困扰下半生的难题,“做下去”的信念就变得无比强大。
2021年的春节,于晓丹把好友M和她的老公请到家里。
她拿出了第一件成熟的样衣交给M,M换好以后叫于晓丹进去。“很美,再做一点点修改就几乎称得上是完美。”M的老公见到M说的第一句话是:“又跟你生病之前一样了。”
于晓丹说,这句话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就此确立了未来的目标:让她们在闯过生死关之后,能像其他人一样被正常对待,迎接接下来的人生。
她希望自己设计的内衣,可以陪伴她们应对各种各样的生活场景。
试衣会上,她听了上百名乳腺癌患者的故事
当然,只适合女朋友一个人的术后文胸是远远不够的。
文胸正式上架之前,于晓丹工作室在全国各地,招募了100多位乳腺癌术后患者试穿文胸,给设计提供修改建议。
事实证明,试衣会非常有效。
之前这款文胸是空心厚模杯的,在一次试穿会上,有个女孩用手指戳了戳说:“这个怎么是空的。”于晓丹立刻明白,除了外观看起来正常外,女孩们还常存在挤公交地铁等情况,如果不小心被人触碰到,会极为难堪。
她连夜让工厂把空心厚模杯改为实心杯。
在和患者们接触的过程中,于晓丹发现,失去乳房的女性,除了要忍受身体之痛,在心理上也要承受巨大的挫折感。
有的乳腺癌患者会说:“感觉自己不像一个女人了,因为失去了女性最美最重要的器官。”为了掩饰自己身体上的缺失,她们很多人会下意识地含胸驼背,不敢挺胸抬头。
还有的女孩害怕自己在手术之后丧失魅力,担心遭到身边人的嫌弃。 一位患者告诉于晓丹,在得知自己病情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是问自己的丈夫:“你爸妈会不会让你休了我?”
“明明自己已经受够了病痛的折磨,应该得到更多的照顾,她却担心起这样的问题。”于晓丹说。
另一位参加试衣会的女性说,术后十几年,她从来不敢开灯洗澡。于晓丹解释说,产生这种心理的原因,并不是她们观念封闭守旧,而是因为她们没有获得一个安全、能够包容她们的环境。
还有一位28岁的女孩,通过旺旺要到于晓丹的电话后,打过来讲了自己的故事。
她在两三岁的时候,乳房因为烫伤坏死了,做了全切手术。因此从青春期发育至今,她一直没有合适的内衣穿,只能自己DIY凑合。
有一次剧烈运动时,里面的填充棉花还掉了出来,被很多同学看见。
她说自己当时既羞愧又绝望。女孩一边说一边哭,于晓丹听着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术后文胸,并不是简单地弥补她们的缺失,而是帮助她们在心里为自己撑起一把保护伞。
于晓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告诉她们:虽然在手术后,她们走路、跑步、游泳,几乎所有的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变化,“但生活还是自己的,失去乳房并不意味着失去一切。”
这款“千锤百炼”的内衣,仍在不断优化中
今年7月,于晓丹的淘宝店上线了这款,专门为经历过乳房切除手术的女性研发的术后文胸,在不到4个月的时间,已卖出了几百副。
这件经历了千锤百炼的内衣,最终的形态,是通过差异化设计罩杯开口、特殊的肩带调节方式,可以随时适配身体的变化。一套文胸组件里还包含了1-2片实心厚模杯,6片薄模杯,让患者自己来随时调整两侧的高低。
和通常买内衣的流程不太一样,顾客来店里下单时,除了要分健侧、手术侧,提供更详细的尺寸之外,通常还需要把自己的手术情况发给店铺客服。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尺码的,甚至会出于信任把上半身的图片通过邮件发给于晓丹的淘宝店。
顾客的年纪从二十几岁到七十多岁的都有,有时候碰上年纪大的顾客,不知道怎么下单、按哪个钮,店里还会截图一步一步告诉她们怎么操作。
这款内衣在淘宝上架后依然在不断“优化”。于晓丹通过淘宝触达了更多的患者,她觉得,以前办线下试穿会,一天顶多跑一个城市,团队没有资本支持、人手有限,无法更快更多地惠及有这类需求的女性。
而现在,很多患者可以在淘宝直接购买,还会积极地写下评论,继续给于晓丹提供建议。
目前,这款文胸已经可以广泛适用于D罩杯以下的乳房手术后女性。
今年天猫双11期间,于晓丹也确立了自己的下一个目标:开发出适合大码女孩的术后文胸+填充物。
“因为大码女性普遍的问题是下垂和外扩,而手术后长期服药,会让下垂和外扩更厉害。”她说还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去研究如何让极端不平衡的两侧达到平衡。
“让时装回归服装”,做了二十二年的内衣,于晓丹说,前二十年都更像是乐在其中地游戏,“我现在更希望自己能够通过内衣来解决一些实际的问题。淘宝、天猫等平台能让更多有需要的女性找到我,也让我能看到她们。希望她们不会再有一辈子找不到内衣穿的情况。”
作者丨孔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