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希望沉默的大多数,再读一读王小波

王小波与李银河,可算得上是真正的“彼此成就”。/微博@李银河

王小波的作品,仿佛只剩下一部情书集《爱你就像爱生命》。 网上流传的王小波情话,甚至不是他写的。 这就是王小波目前在大众文化中的尴尬境地,生平最讨厌庸俗的他,渐渐地被庸俗化了。

“我是个俗气至顶的人,见山是山,见海是海,见花便是花。唯独见了你,云海开始翻涌,江潮开始澎湃,昆虫的小触须挠着全世界的痒。你无需开口,我和天地万物便通通奔向你……”

如果说这段话出自王小波给李银河的情书集《爱你就像爱生命》,很多人大概不会怀疑,因为这看起来确实有点像恋爱中的王小波。

这不,李银河抖音账号最近也发布了这段话,并且标注作者是王小波。

结果,一位名为“诗人骨头架”的微博博主站出来说,李银河抖音账号发布的这段内容,其实是她原创的。

其后,李银河抖音账号删除了那条视频。后来双方开始争论,“诗人骨头架”在微博上发表的那段话是否属于她原创。

无论如何,这段话确实不是王小波写的。翻检《爱你就像爱生命》全书,里面没有“见山是山,见海是海”的佛谒,也没有“云海翻涌,江潮澎湃”的烂俗情话。

更重要的是,王小波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俗气至顶”的人。

他在某年六一儿童节给李银河的信里写过,他从童年至今唯一不变的东西就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

“小时候我简直狂妄,看到庸俗的一切,我把它默默地记下来,化成了沸腾的愤怒。不管是谁把肉麻当有趣,当时我都要气得要命,心说:这是多么渺小的行为!”

对爱情,王小波尽管充满热情,却从来没有“和天地万物通通奔向你”这种让人压力山大的架势。热情与羞赧、敏感与木讷并存,才是王小波。

就像他对李银河的表白:

“我爱你爱到不自私的地步。就像一个人手里一只鸽子飞走了,他从心里祝福那鸽子的飞翔。你也飞吧。我会难过,也会高兴,到底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但在网上,你可以看到很多人信誓旦旦地回答说,“我是个俗气至顶的人”这段话出自王小波的《爱你就像爱生命》。

他们真的有看过《爱你就像爱生命》吗?只是人云亦云?这种众口一词、积非成是,倒让人想起王小波骂过的一句话:

“在人世间有一种庸俗势力的大合唱,谁一旦对它屈服,就永远沉沦了。”

事实上,这就是王小波目前在大众文化中的尴尬境地,生平最讨厌庸俗的他,渐渐地被庸俗化了。

王小波的作品,仿佛只剩下一部情书集《爱你就像爱生命》。网上流传的王小波情话,甚至不是他写的。

什么让他变得著名?

死亡、媒体、李银河

王小波一开始并没有那么大名气。

1997年4月15日,《南方都市报》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登了一条“著名作家王小波逝世”的消息——这是媒体第一次报道王小波的死讯,此时距离他去世已经过了四天。

这则消息的作者张晓舟曾提到,上版时编辑还犹疑地问他:“他真的‘著名’吗?”

答案在当时是否定的。因为加上了“著名作家”这个头衔,这则讣告如今看来更像一个预言。

2017年,一则缅怀王小波的活动刊登在《南方都市报》上。

尽管生前两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并在多家报纸杂志上撰写专栏,甚至还凭借《东宫西宫》成为中国第一个在国际电影节上拿到最佳编剧奖的人,彼时的王小波,仍然称不上是“著名作家”。

因为出版困难,王小波的小说最初基本上是以纸稿的形式在熟人朋友、媒体编辑以及少数读者间小范围地传阅,即便是《黄金时代》正式出版后,国内文学界也没有流露出要报以关注的迹象,反而他作为作者还得亲自去书摊兜售自己的作品。

直到死亡来临,王小波人生的终点,却是他成为“著名作家”的起点。生前因为各种原因“上不了台面”的王小波,死后不仅上了台,还被人立成台上的大旗。

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

1997年5月,王小波生前计划好的“时代三部曲”经由花城出版社推出,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王小波的杂文集、散文集、剧本集不仅突然就出版了,并且销量非常可观,光是《我的精神家园》,就在5个月的时间里再版3次,发行超过了10万册。

前后如此巨大的差异,是因为王小波太超前于时代了么?好像并不是,因为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时代就又追了上来。

或者是因为无法出版而被埋没了吗?好像也不是,《黄金时代》1994年第一次在大陆出版,那些书直到王小波离世也还没有卖完。

从受冷遇到被追捧,王小波的死亡仿佛触发了某台机器的开关,原本停滞的齿轮开始加速运转。机器本身或许性能强劲,毫无差错,但只有按下开关,才能让这一切发生。

一切发生得很快。随着作品的畅销,各类对王小波的纪念、评论文集相继出版,紧接着专业期刊上也开始出现针对王小波作品的学术性文章。

王小波《绿毛水怪》手稿。

1998年,朱文与韩东发表“断裂问卷”,引发文学圈的激烈讨论。在这份问卷中,王小波与陈寅恪、顾准、海子这些名字出现在一起,问的是:这些人是我们应该崇拜的新偶像吗?

离世一年多后,王小波已经开始被当作偶像来讨论,各类商业化的报刊杂志也在王小波的每个逝世周年推出纪念专题。

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王小波逐渐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也正是在这一时期,王小波的形象开始逐渐抽象,从“著名作家”慢慢向“浪漫骑士、行吟诗人和自由思想家”演变。

这三个形象的建立,有很大一部分功劳属于李银河。自王小波离世后,李银河不仅整理了他的很多作品,同时也非常积极地参加各种纪念王小波的活动,在各个媒体上为大众分享作品之外的、她心目中的王小波。

2007年,李银河为了纪念王小波去世十周年,发起“重走小波路”活动,与一些王小波的读者前往云南陇川弄巴农场,参观王小波曾经插队的地方。

部分报道十分刻薄,开篇就是一句:仿佛想成为国内“第一遗孀”。

这个时期是李银河对王小波的纪念的高潮,也招来了不少炒作王小波的非议,尽管她自己也承认:“这个活动有点私人的怀念意义,本身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让更多人读王小波,无疑是具有深远意义的。但是,在李银河和媒体的推动下,王小波的形象更丰满、知名度更高的同时,也可能导致了部分失真。

今天李银河抖音的运营团队错认王小波的语录,就是王小波被庸俗化的结果之一。

沉默的大多数,并不读王小波

我们总是提到“王小波热”。

的确,王小波最“热”的时候,有一群狂热的王小波读者,效仿刻印“青藤门下走狗”的郑板桥,自称“王小波门下走狗”,通常在论坛里交流,偶尔也在现实中相聚,出席一些纪念王小波的活动。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曾经模仿王小波的风格创作了不少小说,并且集结成书,一共出了五部。

随着互联网用户迭代,“王小波门下走狗”也渐渐步入中年,不再活跃于网上,如今只有徐皓峰一人尚有些锋芒。

同名豆瓣小组依然存活。

尽管王小波读者可能不太愿意承认,王小波在今天依然是一个比较小众的作家,无论在文化圈,还是在非文化圈。

知乎上有人问:“为什么喜好文学的人普遍喜欢王小波,出了这个圈子知名度就不高了?”答主老杨叔说得好,喜爱文学的人并不普遍喜欢王小波,王小波在非文学爱好者中更受欢迎。

王小波以“一个特立独行的猪”闻名于世,但这种特立独行,一来不为严肃文学所接纳,主流文学史几乎没有给王小波留下位置,二来在普罗大众那里也被当作一种姿态。真正的王小波,被消化,被掩盖。

于是,王小波成了人见人爱的“撩妹高手”,用诗人张小波的话来说,是“小资标配”。

王小波给李银河写的情书,被摘抄,被转发,被引用,被模仿,就连“你好哇”三个字都被赋予了特殊意义,成了王小波的专属表白。

陈数朗读了李银河写给王小波的回信,内容中对外界的炒作质疑作出了回应。/《见字如面》

他还成了一名“语录作家”。曾有媒体做过调查,王小波最受欢迎的三句语录分别是: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事实上,有些崇高是人所共知的虚伪,这种东西比堕落还要坏。”

“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很多人都读过这些充满幽默与见识的语录,还把它们当作自己个性、理想的注脚。

就像李银河在《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王小波画传》序言里写的:“王小波就像一个接头暗号,这些人通过别人对王小波的喜爱程度辨别对方是否同类。”

但不好意思,王小波本人绝不会愿意看到,世上的人被分成了两种,一种叫“王小波门下走狗”,一种叫“不是王小波门下走狗”。

如果一位读者从王小波的情书里看到了王小波这个人的光芒,也想写出他那样的文字,或者说也想了解王小波,光看那几封情书是远远不够的。

电影《黄金时代》上映时,不少人还以为是来自王小波作品的改编。

王小波值得再火一点

王小波是什么,不妨让王小波自己来说。

1996年的冬天,王小波和朋友张卫民喝酒,张卫民跟他说自己正在准备写小说。王小波一听就有点激动,随即很郑重地对张卫民说:

“干杯,尽管多一个小说家会夺我的饭碗,但是我还是要和你干杯!”

还有记者问过王小波,为什么1995年之后就很少在报刊上写文章了,在做什么?

王小波说了三个字——“写小说”,而且是“写一种很长的、古怪兮兮的小说,历史题材的,一种历史题材的小说,还没有机会发表过”的小说。

他觉得这是他最想尝试写的东西,而且“是一个作家真正应该做的工作”。换言之,王小波对自己的定位,是一个小说家。

所以,张晓舟对王小波的标签符号有一个很有力的澄清:“王小波首先并不是一个什么浪漫骑士、自由思想家,而是一个小说家,一个被想象力的天使和魔鬼轮番折腾的小说家。”

学者谈王小波的自由主义。/《见字如面》

今天在《爱你就像爱生命》的情书里,读者往往惊叹于王小波的细腻表达与奇思妙想,但如果翻一翻王小波的小说就会知道,情书只是王小波最普通最普通的文字表达而已。

写情欲,他可以写得朦胧动人:

“她忽然悉悉索索地脱起衣服来,在一片黑暗中,我看到一个白色的模模糊糊的影子,然后又闻到了越来越浓烈的香水味。......与此同时,门口的地下留下了蝉蜕似的影子。那些衣服扔在地下杂乱无章,好象是肢解了的人形。”(《我的阴阳两界》)

也可以写得炙热撩人但丝毫不会令人觉得低俗:

“那时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着紧裹住双腿的筒裙,头发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际,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黄金时代》)

我们可以发现,王小波这些描写中最与众不同的是其奇特的想象,使这些场景看起来有点虚幻,但却令人感到无比真实。

如果要在影视剧中找对标,或许就是“林大夫”的样子。/《太阳照常升起》

在王小波重写唐传奇的那些作品里,他的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成了一种历史哲学。

在《红拂夜奔》里,王小波写到李靖发明了一架用来“开平方”的机器,然后他就扛着这个东西到处找人融资,但大家都不理解,也不想知道什么是“平方根”。

最后,唐太宗买了这个机器,因为这个机器开平方的时候,“开出的全是无理数,谁也不知怎么躲”。于是,唐太宗让军队装备了开平方机器,横扫千军,无往不胜,“有一些死在根号二下,有些死在根号三下”。

很荒诞的想象,但王小波说,这并不是他有意为之,人类的历史本来就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台湾作家张大春说,王小波可说是“中国现当代小说史上的第一人”。

站在21世纪往回看,如果王小波真的火过,他应该已经过时了。事实上早在2007年,就有人质疑王小波身上所负载的常识是否已经过时,沉默的大多数人依旧不会看他的作品。

也许,社会大众将会读什么书,他的作品能不能被大多数人所读到,王小波自己心里早已有数。

在《花刺子模信使问题》一文中,王小波讲了一个叫花刺子模的古国有种奇怪风俗:

凡是给君王带来好消息的信使,就会得到提升,给君王带来坏消息的人则会被送去喂老虎。于是将帅出征在外,凡麾下将士有功,就派他们给君王送好消息,以使他们得到提升;有罪,则派去送坏消息,顺便给国王的老虎送去食物。

王小波这种特立独行的作者,自然也就不会被大多数人所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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