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觚与瓷觚的出现
作为酒礼器的觚,大口、细腰、长身、阔底,多为铜制,盛行于殷商。目前所知最早的铜觚出现于商代二里岗时期,在周代逐渐衰落。《考工记图》补注称:“凡觞,一升曰爵,二升曰觚。”《说文·角部》:“乡饮酒之爵也。”因而铜觚最初的基本作用是饮酒,《韩诗外传》中有记载:“二升曰觚。觚,寡也。饮当寡少。”可见觚也有劝诫人们饮酒有度,不因酒败坏德行的功用。在商后期,觚逐渐发展为一种重要的酒礼器,《考工记》:“献以爵而酬以觚,一献而三酬。”商代尚酒,其礼器以酒器为中心。觚作为礼器主要用于祭祀和陪葬,在二里岗贵族墓葬出土的陪葬品中,爵、觚的数量按一定比例配套出现,且至少出现一爵一觚的定制组合。西周早期,以爵、觚为中心的礼器系统被以鼎、簋为核心的新体系所代替,铜觚在墓葬中数量剧减,到了春秋时期铜觚已较少运用于墓葬。
周代灭亡之后,中国进入铁器时代,秦汉以降制作的铜器相对罕见,三代青铜器逐渐成为皇室贵族和私人收藏家的藏品。直到北宋时期,由于文人盛行金石考古,三代古铜器开始成为重要的收藏品和研究对象。三代铜器由于数量稀少,价格昂贵,因此成为人们身份财富的象征,在上古的社会风气下,古物收藏程度大大超过前朝,铜觚也作为古董再次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
图1 宋 佚名 瑶台步月图 故宫博物院藏
觚因其造型纤美典雅,深得宋代文人的喜爱,除收藏研究之用,也将其用作案头把玩的雅物,尤喜用作插花器物。宋代文人士大夫插花讲究意境,喜插梅、水仙、兰、葵、荷、栀子等花,南宋赵希鹄《洞天清录》中云:“古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以之养花,花色鲜明如枝头,开速而谢迟,或谢则就瓶结实。” 如故宫藏南宋佚名《瑶台步月图》页(图1)画幅右侧有一青铜觚,觚中插花。因此宋人喜用古铜器插花,铜觚在宋时开始被称作“花觚”。由于觚的造型别致,器形优美,符合文人的审美雅趣,在宋代逐渐普及。然而铜觚在当时毕竟是少数显贵的收藏,为了适应更多人士的需求,在南宋时期开始出现仿铜觚造型的瓷器。
图2 南宋官窑瓷觚 杭州老虎洞窑址出土
北宋尚无出土或传世的瓷觚。目前已知最早的瓷觚出土物是南宋官窑博物馆藏的瓷觚(图2),是南宋官窑的常见器形,但在其他南宋窑址中尚无发现。此时的瓷觚颇有仿制青铜器的意味,其瓷胎呈灰黑色,施釉较厚,釉面有开片,釉色为青色或米黄色,足底刮釉垫烧,因此大多是紫口铁足 。造型多为大口、细腰、阔底的仿铜觚造型,大小各异,装饰较随意,部分瓷觚带有仿青铜器的扉棱、乳钉装饰。
宋代以后,瓷觚开始大量出现,元代是瓷觚发展的时期,在明清两朝,瓷器烧制技艺高度发达,各种形制、纹饰的瓷觚厚积薄发,在这一时期达到鼎盛。
二,元代瓷觚特征
元朝统治者将其游牧民族特有的审美风尚带到了中原地区,宋人崇尚的纤美雅致被元代的浑厚豪迈所代替,而觚明显不符合元代统治者审美,因此这一时期出土或传世的瓷觚发现较少,但在这些稀少的瓷器中仍然可以感受到元代瓷觚造型的变化。
图3 元龙泉窑花觚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世品元朝龙泉窑花觚(图3),其特征为喇叭口、短颈、鼓腹、高撇足,通体施青釉,釉质莹厚,有细碎开片,圈足露胎,涂赭色釉,为仿紫口铁足;另一件元代临川窑花觚(图4)形制相似,但通体施白釉,以印花装饰外壁,颈部和足部有蕉叶纹,腹部回纹地如意云纹。另有江西高安窖藏出土的元代青花蕉叶纹出戟觚,因腹部出四戟而得名,青花装饰,颈部蕉叶纹,腹部戟间饰如意状卷叶图案。此外磁州窑也曾出土白釉褐彩瓷觚,为花口鼓腹。
图4 元临川窑花觚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瓷觚发展至元代,虽存世数量不多,但无论从釉色还是纹饰方面,都比南宋瓷觚更加丰富多变。元代除青瓷、白瓷外,也出现了青花、彩瓷的瓷觚,纹饰也更加规范,多以蕉叶纹饰颈足,云纹或卷叶纹饰腹部。此外器型上也出现鼓腹、出戟、花口等多种变化。可见元代的瓷觚不再单纯模仿青铜器觚,而是将其作为一种新型的瓷器品类看待,在烧造和装饰方面注重突出其瓷器的自身之美。
三, 明清瓷觚特征
图5 明 仇英 蕉阴结夏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清时期觚被更广泛地用于陈设器,并逐渐打破了宋代的限制, 不再只用于宫室、贵族书房等高等场所, 而开始较多地用于日常生活场景中。觚因其谐音“孤”而有孤芳自赏、孤家寡人之意,带有清高色彩,觚来插花陈设,显示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精神境界。
此时觚被更广泛地称作“花觚”“美人觚”,明代张岱《陶庵梦忆》中载:“河南为铜薮,所得铜器盈数车,美人觚一种,大小十五六枚……” 中便出现了美人觚的说法,应是特指细腰撇口样式的觚,以其形态优美、身段似美人得名。此时的铜觚主要功能是用于插花及室内陈设,而瓷觚作为铜觚的替代品,其功能自然相类。插花需以“撇”来使花枝得以舒展,以“直立、收腹”固定花枝根部,而觚的大撇口、细腰、长足的造型非常符合插花器的要求,在明清时期几乎成为专门插花的瓷器。明文震亨《长物志》云:“铜器可插花者,曰尊,曰罍,曰觚,曰壶,随花大小用之。”明末谷应泰《博物要览》中也记载:“尊、觚、解皆酒器也,三器俱可插花。觚尊口敞,插花散漫不佳,须打锡套管入内,收口作一小孔,以管束花,不令斜倒。又可注滚水插牡丹、芙蓉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仇英《蕉阴结夏图》(图5)中右侧有一方形出戟青瓷觚中插一枝花卉。清代,同样沿袭明代用觚陈设、插花的功能。红楼梦中也有类似描写:“……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觚除插花外也常作为宫室中雅玩陈设之用,清姚文瀚《弘历鉴古图》中,画面左右各陈设有一瓷觚,可看出左侧瓷觚颈部饰有蕉叶纹,右侧则为单色釉瓷觚。瓷觚的第三种作用是祭祀用品,明清佛教祭祀用具五供中即包含花觚,五供由鼎一只、烛台一对、花觚一对组成,其中花觚同样作为插花器,作供佛之用。
图6 清乾隆天蓝釉出戟花觚 故宫博物院藏
许之衡在《饮流斋说瓷》中评论瓷觚:“口大腹小者谓之‘花觚’,明制者身段直下,绝无波折。康熙以后则腰际凸起,略如香案中插花之具矣。康仿明制粗五彩花者为多,于粗率中更见老横……”即描述了明清时期瓷觚的大致形状,身段垂直而下,没有波折,康熙以后则腰部凸起。然而明代身段直下的瓷觚是从崇祯时期开始出现的,此前的明万历时期也曾出现鼓腹的形制,因而此段文字尚不能概括明清时期多种多样的瓷觚样式。
图7 明龙泉窑划花花口觚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瓷觚发展至清代,在保留明代艺术特征的同时又有其独特的发展和创新。此时瓷觚已经成为极为常见的一种器型,并仍沿袭其陈设品(或插花器)和佛教用具的功能,在宫廷及民间均有使用。
图8 清乾隆古铜彩蕉叶纹出戟花觚 故宫博物院藏
1. 尺寸
明清瓷觚的尺寸相差较大,按照尺寸不同将其分为小型、中型和大型。高30 厘米以下的瓷觚为小型瓷觚,此类瓷觚多用于案头把玩、架上陈设、插花,多为单色釉或釉下彩瓷器,如故宫博物院藏清乾隆天蓝釉出戟花觚(图6),高16.5cm,口径12.2cm,足径6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龙泉窑划花花口觚(图7),高28.2cm,口径19.8cm,足径9.4cm。高30cm至50cm 的瓷觚为中型瓷觚,其功用处于小型瓷觚与大型瓷觚之间,如故宫博物院藏清顺治五彩牡丹玉兰纹花觚,高38.7cm,口径18cm,底径12.3cm;清乾隆古铜彩蕉叶纹出戟花觚(图8),高27.7cm,口径17.5cm,足径8.5cm。高50cm 以上的瓷觚为大型瓷觚,此类瓷觚无法作为案头文玩或插花器,而是作为厅堂装饰陈设之用,如故宫藏明万历青花异兽纹花觚, 高76.5cm, 口径22.6cm, 足径19.3cm。可见瓷觚发展到明代,其尺寸因样式不同而产生了很大差别,也因尺寸相异而在人们的生活中发挥着不同功用。
图9 《考古图》中的铜觚
2. 工艺
明代瓷觚釉色多样,器型多变,相比宋元的瓷觚更趋于表现瓷器之美,已不再追求仿制青铜觚的面貌。明代景德镇瓷窑成为全国制瓷中心,其制瓷工艺已经大大超过前朝,也为瓷觚的制作与创新奠定了基础。存世明代瓷觚以万历时期数量最多,工艺最为精湛。明代瓷觚的釉色除青瓷、白瓷等单色釉外,还广泛运用釉下彩和釉上彩工艺,制造出美轮美奂的五彩、青花、颜色釉瓷觚。
图10 清康熙釉里三色花鸟纹花觚 故宫博物院藏
清代的制瓷技艺在明代基础上变得更加精巧,釉下彩工艺日臻完善,并发明了粉彩及多种颜色釉瓷的烧制技巧,因而这些新的制瓷工艺也体现在瓷觚上。除青花、五彩、粉彩等几类常见的釉色外,清代还出现了专为仿古而烧制的古铜彩,如故宫博物院藏清乾隆古铜彩蕉叶纹出戟花觚(图8),其色彩及纹饰均仿制青铜觚而制,其造型和纹饰与宋吕大临《考古图》中的铜觚(图9)相类,亦类似于妇好墓出土的53 件觚形杯。烧制古铜彩首先要在高温下烧成茶叶末色釉,在其上加绘金彩和绿锈斑色,然后入窑低温二次烧制,才能达到古旧斑驳的效果,尤以乾隆时期的瓷器仿铜器最为成功。此外,清代釉下彩技艺娴熟,出现了釉里三色的瓷觚,故宫博物院藏清康熙釉里三色花鸟纹花觚(图10)通体釉里三色(青花、釉里红、豆青)装饰,工艺精湛,极为珍贵。其他如天蓝釉、粉青釉、孔雀绿釉也是清代流行的釉色,在瓷觚上亦见使用,如乾隆冬青釉龙纹花口花觚。
图11 明万历五彩云龙纹花觚 故宫博物院藏
3. 器型
明代瓷觚样式可分为以下几类:(1) 球腹:长颈,腹部鼓出似球,足部高长,微外撇。相对于元朝鼓腹瓷觚,明朝的球腹瓷觚腹部更加圆鼓,且在明万历时期尤为流行。明万历五彩云龙纹花觚(图11)、明万历青花异兽纹花觚(图12)属于此类。(2) 出戟:大口外撇、长颈略粗、鼓腹、腹部两侧或四棱有出戟,是从宋元流行至明朝的器物样式。故宫藏明万历青花花卉纹出戟花觚、青花龙凤纹出戟花觚属于此类。(3) 方形:觚呈四方形,撇口,长颈,方腹,足外撇。此种样式只见于明天启时期,故宫博物院藏明天启青花花卉纹方花觚(图13)属于此类,其腹部四方呈弧形微鼓,四棱饰凸起的四条花边戟,高足外撇。(4) 筒形:明崇祯时期出现了新的瓷觚造型,筒形花觚器形较粗,腹部直立或微微凸起,撇口撇足,此种瓷觚与商代二里岗时期的一出土铜觚造型相类,因此亦有仿青铜器之意;如英国巴特勒家族藏明崇祯五彩伯夷叔齐故事图花觚,中间腰身微凸,底足略外撇,颈部做喇叭状。
图12 明万历青花异兽纹花觚 故宫博物院藏
清代瓷觚仍沿袭明代的四种器物样式。清早期(顺治时期)多为筒形花觚,如清顺治五彩牡丹玉兰纹花觚,撇口,直腹,中间略凸,胫部外撇,平底,为标准的筒形觚。康雍乾三代,瓷觚逐渐由筒形发展为大喇叭口、细腹、撇足,类似宋元时期的仿青铜觚的样式,且口沿扩张与腹部纤细的程度更为夸张,也有口沿部发展出花口等形式。如故宫博物院藏清康熙孔雀绿釉花觚(图14)、清乾隆天蓝釉出戟花觚(图6)等。
图13 明天启青花花卉纹方花觚 故宫博物院藏
图14 清康熙孔雀绿釉花觚 故宫博物院藏
4. 纹饰
明代瓷觚的纹饰相比元代更加繁复,色彩鲜艳,其纹饰最突出的变化是开始运用佛教相关纹饰,如缠枝莲纹、八宝纹、十字杵等。这一变化应是由于觚在佛教祭具五供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其纹饰应与宗教功能相辅相成。作为日常陈设器的瓷觚纹饰包括云龙纹、如意云纹、卷草纹、灵芝纹等,主纹饰包括花鸟、龙凤、人物故事图等。如故宫博物院藏明万历五彩云龙纹花觚(图11),颈绘双龙戏珠纹,肩饰如意云头纹,腹部主纹饰为两只孔雀栖息在树丛花草之中,腹下部绘莲瓣纹,胫部绘折枝花卉、山石海水纹;又如故宫博物院藏明万历青花异兽纹花觚(图12),颈部绘洞石、花卉草虫纹、双龙穿花及缠枝莲托八宝纹,腹部八面皆绘异兽。相比元代青花瓷觚颈足常绘蕉叶纹、腹部绘云纹等规范纹饰,明代的纹饰选择更加多样化,且觚的各部位都包含一种以上的纹饰,是瓷器烧造技术与社会审美的双重提升。
图15 清康熙青花底白牡丹蟠螭纹花觚 故宫博物院藏
清代瓷觚纹饰较明代更加繁缛,大致分为以下几类:首先是通体装饰组合纹饰,如故宫博物院藏清康熙青花底白牡丹蟠螭纹花觚(图15),通体饰牡丹纹和蟠螭纹,纹饰繁复规律,有华贵之感;再如清乾隆青花缠枝莲纹觚,颈部和口沿饰蕉叶纹和缠枝莲纹,腹部饰缠枝莲纹。第二种为图画纹饰,此种纹饰多为花鸟、人物、典故等绘画题材,多见于彩瓷,如故宫博物院藏清顺治五彩牡丹玉兰纹花觚,画面上部绘月影洞石花卉,牡丹、玉兰等众多花卉簇拥洞石,腰部绘两组石榴纹,胫部绘垂枝海棠;康熙釉里三色花鸟纹花觚,颈部绘孔雀、山石、牡丹,腹部绘螭龙、灵芝,胫部绘山石、玉兰、菊花、蝴蝶。第三种为仿青铜器纹饰,将乳钉、弦纹、饕餮纹、燮龙纹等装饰在瓷觚上,如故宫博物院藏清康熙天蓝釉花觚(图16),通体施天蓝釉,腰部饰凸乳钉,上下各饰三道凸起的弦纹;另有康熙孔雀绿釉暗饕餮纹花觚,腹部饰暗饕餮纹,足饰海水纹;古铜彩器蕉叶纹出戟花觚,体模印蕉叶纹,束腰处模印夔龙纹。
图16 清康熙天蓝釉花觚 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