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叶锦添是一位知名的美术指导、服装设计师和视觉艺术家——他曾凭借李安执导的电影《卧虎藏龙》荣获奥斯卡金像奖最佳艺术指导,并为《夜宴》《赤壁》等舞台美术和服装造型设计作品,他开创的“新东方主义”美学风格享誉全球并被华人世界所熟知。
但大家或许不知道,他还是一位出色的摄影家,摄影贯穿于他的一生,在不同机缘下,叶锦添先后拍下梅艳芳、王祖贤、张国荣、章子怡、周迅等一个时代的代表面孔。对他来说,真正的美是由内而外散发的,美是一种能量、一种精神追求,而摄影师不是要记录一切逝去的时间,而是要开创时间。
今天我们分享的,便是叶锦添“美人”系列的部分摄影作品及创作谈。
文章摘选自叶锦添《凝望》,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美人”系列摄影作品
《两生花》,1987年,香港
这张照片是自己的早期作品,很注重构图的完整与严谨。在拍摄时,我喜欢追求对眼神的表达,比如,照片中的“两个梅艳芳”透过化妆镜映射出的眼神连接与空间交流。当时,梅艳芳给人的感觉是很有魅力的,同时有早期艺人的江湖气,这种江湖气是一种见过世面的大气与豪爽。她在《胭脂扣》里很好地表达出了积淀的历史感。
《龙虎风云》,1987年,香港
从自己入行到现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习惯将自己“隐身”于片场,不怎么跟人交流,只顾着拿着照相机不停地拍,像个“隐形人”一样,游荡在片场的各个角落,找寻入镜对象。他们也很喜欢这样被我拍。周润发的这张片场照,是在正式拍电影之前的打板,他已经进入了拍摄状态。周润发那时刚拍完《英雄本色》,开始走红,但他没有任何架子,私下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三个女人的故事》,1989年,纽约
电影《人在纽约》是关锦鹏拍的,拍完这部影片后,张曼玉开始摆脱“花瓶”的标签,真正成为一名实力派演员。当时在片场,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她的气质迷住了。戏外的她像个邻家女孩一样,随性亲和,但又一直处在自己的状态中,我行我素。这张照片呈现出了两个她,是当年在暗房先用拼接的方式洗出来,之后再进行翻拍的。她依偎着她,既有一种空间上的情感沟通,也有时间流转的流动之魅。
《出神》,1990年代,台湾
1990年代,我曾有一段时间给杂志拍专栏照片。林嘉欣的这组照片便是为ELLE台湾版拍的。那个时候,我并不认识她,她也刚从加拿大回来,想尝试进演艺圈发展。拍这张照片时,她还没有正式出道。当时,在我开的酒馆里通宵拍摄,她并没有多少被拍的经验,甚至觉得有些陌生,这使得她的身上有一种恍惚间的古典美。有一段时期,日本明星写真的拍摄风格影响着我们,比如山口百惠在写真中表现出的那种自然与放松。
《画唇》,1992年,北京
张国荣在两部电影里的角色最让人惊艳,一部是《胭脂扣》,一部是《霸王别姬》。《霸王别姬》拍摄期间,我帮忙拍一些照片。有一段时间,张国荣、编剧芦苇,我们几个人一起去看梅兰芳纪念馆,每天在一起吃饭、聊天,我有机会拍很多这类照片。在合作《胭脂扣》时,我跟他在一起工作了很长时间,和他已经熟了起来,所以他在面对我的镜头时,很自然。这张片场照里,化妆师正在为他按京剧脸谱来打底、上妆,而他,已经慢慢入戏。
《周公子》,2004年,北京
照片中的周迅在电影《恋爱中的宝贝》的片场,拍照那天,我准备飞回香港,在临走前的最后一分钟,抓住了她的这个表情。这张照片拍出了我一直想要表达的那种支离破碎的时间感,她的手和脸、身体在视觉构图上缺少连贯,但她的表情把它们都连接了起来,有些荒谬的意味。周迅身上有一种很容易被大众接受的气质,纯粹、真实且有灵气,但当时她也有无厘头的一面。我和她合作过《大明宫词》《橘子红了》《恋爱中的宝贝》《夜宴》,她很喜欢我给她做的造型。私下聊天,她很容易和你聊得深入,同时又很专心听你讲话,善解人意。我和她是很熟的朋友,感受到了她不太为大众所知的一种知性的生活态度。
《破碎的美》,2005年,台湾
我很喜欢这张照片,王祖贤当时很有名,平时给人一种防备感,但在我的镜头里,她解开了防备,照片中,她的眼神、她的嘴都呈现出放松姿态。这张照片其实很有纪念意义。那时她已有退隐之意,照片是在她宣布退出娱乐圈的前一天拍的,现场所有人都很严肃和紧张,感觉她真的要离开了。中午休息吃盒饭时,她坐在我旁边,很神奇的是,我俩聊得很high,什么都拿来开玩笑,笑疯了,其他人对此都很惊讶。那天我们从早上10点开始拍摄,一直拍到第二天中午,现场只有我和王祖贤拍得非常尽兴,其他人都不怎么敢说话。我一直问她“你有没有兴趣再拍下去?”她爽快地说:“好啊,来啊。”这次拍完后,她就正式隐退了。
我和王祖贤结缘于电影《阿婴》,这部片子是邱刚健导演的,他非常有才华,曾任《投奔怒海》《胭脂扣》《夜宴》的编剧;王祖贤是女主角,我做美术造型。她是一个很有趣同时有亲和力的人,我俩很快熟络起来。在我内心里,她是我认为最美的女演员之一,想把她那时的样子永远保留在自己的记忆中。
《民国女子》,2009年,天津
照片中的李冰冰正在电影《风声》片场上妆,被我抓拍到这个瞬间。我和李冰冰合作过好几次,除了《风声》,还有综艺节目《我就是演员(第二季)》。她很少做综艺节目,我记得她当时压力蛮大的,她打电话给我,希望我来帮她做服装造型,其实也就是参演剧情涉及的几件农村棉旗袍,但她一直邀请我。后来我加入其中,跟了节目一段时间,蛮喜欢她这个人的,她很懂人,做事也执着;外表很女性,但性格有些男孩子气。
《战争的眼神》,2012年,郑州
我在冯小刚导演的电影《一九四二》里负责服装造型,影片以1942年河南大旱,千百万老百姓离乡背井、外出逃荒的历史事件为背景。我当时根据资料,设计了很多难中老百姓的人物造型。王子文在影片中饰演徐帆和张国立的女儿,我给她做的服装是一件农村女孩穿的胖袄。她平时的形象比较古灵古怪,但在这部片子中,她演出了一种战争年代才有的眼神。
“我希望捕捉更多灵魂的美”
文 | 叶锦添
我对“美人”这个主题是很有感觉的。我在艺术创作上,一直在追寻一种美,而我所追寻的这种美,又是很独特的,甚至可能是瞬间的。具体来说,是指这个人一定要在这个瞬间,在这个空间,才能达成某一种美的高度和光泽度。
当然,美有很多种,最重要的是我们要看这个人的本身,而不是外貌。也就是说,这个人的内在是很重要的,几乎是最重要的。内在会产生出一个跟她的性格有关系的样貌,那种美是最吸引我的。有些人外在很美,但内在并非如此,这对我来说也缺少吸引力。只有当外在和内在的感觉一致时,才是最美的状态。在生活中,我认识不少这样的人。
此外,美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就是可以带给你喜悦感、亲近感,但又无可挑剔,独一无二。在我看来,这样的人才是美的。灵魂的光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如果没有这道光,外在再好看,也没有力量。
在“美人”系列里,我想表达的还有一点,即很多人会被这种能量所吸引,进而去改变自己以实现这种追求。
当下,由于时代的发展,慢慢形成一种商业的、程式化的设定,不再注重“神”,而更注重“形”,就像从“心法”变为“术法”,失去了很多真实感,并被技法所淹没。甚至,在网络世界中,美已经变成铺天盖地的“复制”。这有些本末倒置了,因为美本身是具有纯真度的。
“凝望”是我想表达的一个很重要的意义。比如,本辑收入的作品《出神》,我抓住了林嘉欣的“凝望”。在拍照时,我对她的表现是有时间要求的,不是随便某一秒。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是有花时间跟她交流的,而不是每一秒都在换动作拍摄,这样的拍摄缺乏灵魂的交流。
正因为有了这种交流,我才能分辨和看到她内在灵魂的样子。就像一位美女,通过内在的交流,发现她的灵魂里其实住着一个男人,当然这只是一种比喻。我想表达的是,灵魂的磁场是可以渗透到外在的,并显化出你所看到的样子。
在拍摄人像时,我很重视自己的参与性。我尽量缩小与拍摄对象的距离感,所以照片呈现出来的感觉跟其他摄影师好像有些不太一样。我的照片不只是记录,而是抓到人物的某一个瞬间,把它变成你可以一直玩味的照片。
令我印象比较深的是给王祖贤拍照。我第一次见到她本人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觉,后来逐渐熟悉起来,我做的很多奇怪的东西,她都很喜欢,所以我们在很多时候像老朋友一样,我也开始有机会看到她性格的很多面。她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但或许是因为拍了好多不同风格的电影,她性格中最神秘的东西变得模糊起来。
我当时能捕捉到她最神秘的那一面,她在拍戏时的迷离眼神和独特的姿态、动作,是一般演员表达不出的,而她自己对此并没有意识到。在她决定隐退之前,我有机会给她拍了一组照片。在拍摄现场,我们两人玩疯了,拍出了很有味道的照片。
我在片场时常像一个“隐身人”一样,神出鬼没地一天到晚拿着相机,抓拍那些自己喜欢的瞬间。
定妆照是其中的一种形式,我拍过的演员定妆照,对导演最后确定角色人选,常常起到比较重要的作用。比如,在做《卧虎藏龙》的造型时,当时还没有确定章子怡的角色,我就开始给她拍了很多照片,发现在她的眼神中具有一种很刚强的精神。我把这些照片给李安看,他很喜欢,才有了后来的玉娇龙。
再比如,《封神第一部》妲己的角色,当时有好几个演员在争取,我自己觉得娜然的整体气质不错,但又不太确定,便不断给她做造型,不断给她拍照,发现一些问题,再调整,直至抓住她最符合角色的那股韵味,用胶片固定角色的造型。
我希望通过自己的镜头,可以捕捉到更多值得回味的瞬间、更多灵魂的美,从而变成我的摄影作品的一部分。
我发觉现今存在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理念先行”,即无论做什么事,都先有个概念,有个理念,有个逻辑;明晰这些之后,再去做,再去呈现。这其实背离了想做这件事的初衷。这可能跟这个时代的商业进程化的思维模式有关,功能被限制和固定了,本真的东西也就没有了。
我的作品中有一些1980年代拍摄的照片,那个年代的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因为价值观不一样。比如,当时很崇尚1960年代的人本主义,即彰显自己的个性,充分突出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思想,要表达出自己是一个不一样的个体。因此,照片呈现出来的人的神情、眼神和样子都很特别。当然,那个时候的化妆技术和造型技术比较落后,对人的形象也造成了一些影响,可是当时的人的状态更自然。
所以,我想通过“美人”系列,来展示并超越被客观投射的光泽。
当我在拍摄人像时,我发现所拍摄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在拍一些从我出生至今,每天碰到的不同的人脸。我们在观看一张人像作品时,所看到的恰恰不是照片中的这个人,而是我们动用了脑子里所有对人脸的记忆去辨认。
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一切的辨认能力都要通过经验与记忆,因此每当我们的目光集中在一个点上的时候,它所反映的就是世界的全部,无一遗漏。经过众多摄影师的尝试,摄影实现了对新的原型的研究,它被动记录的功能被演变成一种主动的创造力,去探索未知的世界。
摄影师在进行中开创时间,而不是记录即时逝去的所有;而摄影则有如在一场现实与真相之间的时间旅行中深深地体会着看到的一切。
本文节选自
《凝望》
副标题:我的摄影与人生
作者:叶锦添
出品方:北京贝贝特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20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