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处在一个“视频的时代”。无论是短视频、长视频还是直播,人们已经习惯了用视频的形式与世界沟通,而不再是文字或语音。这些新的媒介形式带来的机会被资本争抢和扶养,变成动辄几亿几亿的生意。
那些视频时代被推上舞台中央的红人们,正面是靶,反面是箭,每天以各种姿态轮番出场。
罗永浩刮胡子被放大成中年人的英雄迟暮;被判“已掉队”的李佳琪,隔天就在另一篇“掉队是假象”的文章里东山再起。李子柒的作品在努力营造出世的韵味,却也在屏幕外把螺蛳粉营销到了同品类第一。B站和对手们争抢着视频创作者,比赛着谁能更彻底的商业化。
社会放大着这些时代浪尖的沉浮故事,向个体贩卖着“时不待我”的焦虑。
这些吵闹和争议背后的潜台词是:在视频的伊甸园里,变现机会就是那颗苹果。诱惑,剧毒,但非吃不可。如果对苹果没兴趣,或者选错了暴露野心的时机,就都会被驱逐。 说到底,赶不上浪潮的话,亚当和夏娃也只是韭菜。
但如果撇开这些商业因素,视频时代还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作为一种带来巨大便捷的技术,视频也在给普通人带来快乐。而这些“底层”的创作者对这些视频形式的使用,更加接近视频技术的本质:一种交流和记录的媒介。
日记
赵照是一位富士康工人,今年不到25岁,疫情过了从吉林老家到天津富士康工作。他把b站当作一本日记本。
他在富士康车间主要负责电脑配件的注塑成型,并且要把成型的工件毛边修理一下,顺便剔除不良品。
赵照对这份工作还算满意,“主要是待遇上挺好的,比之前好”。他之前在老家养过猪,碰到猪瘟赔了。后来出来干过快递和饿了么配送,风雨飘摇的,他觉得不稳定。
4月17号入职后,他在21号上传了第一个视频。视频制作得粗糙,仅仅是把几段入职当天的零碎场景接在一起,29秒,没有台词。
他的计划是从进厂工作开始记录,直到离职。
但实际上他两个月才上传了四个视频,效率跟不上每天的车间流转,也比他自己设想的低很多。主要原因是工作室在车间很难能用手机,下了班则往往累的倒头就睡。并且富士康的工作分白夜班,一月一换。到五月中旬调到了夜班,每天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赵照也还在适应这种颠覆的作息。
作品名字取的很随意,比如“最近这一周要在仓库帮忙”,“略微枯燥的工作”。视频里噪音很大,满是车间里机械运转、切割的动静。在“仓库”的视频里,他只是举着手机环视了一圈仓库,画面里巨大的机械铁盒堆叠如高楼,两三位工人在其间见缝插针地铺着纸板休息。
赵照不在视频里露面,也不说话。轰鸣声盖过一切,画面反而显得肃静。
这样的视频不吸引人,从视频列表冷清就能反映出来。几个视频的播放量都不超过一百,没有弹幕。
赵照视频里的富士康仓库
关于为什么在b站上当up主,他的回答很简单:“分享一下打工的生活,也没别的,为自己记录”。
b站近两年开始往圈外走,爆款up主与“财富密码”的故事越来越多。知乎上一个“为什么b站让老用户越来越没有归属感”的话题已经积累了近一千个回答。
但另一方面,许多像赵照一样的富士康员工开始自发地“入驻”b站,逐渐把b站当作一块自留地,上传一些生活日常。
当写日记的习惯被打碎,视频不失为一种更直接,负担更小的记录方式。
轮到夜班时,半夜三四点就是休息时间,拿来休整和吃饭。所以视频里常出现的场景之一,是天空漆黑一片的时候,工人们从光亮的车间涌到路面,半夜的食堂里人满为患如盛午。
在b站上许多富士康up主的视频里,这种“半夜食堂”主题是观看量和弹幕互动最多的。
“六块钱三个菜,馒头管饱”,“打饭阿姨手有点抖”,工人们的个人观察里,工厂的烟火气出来了。
找人聊聊天
赵照上传视频的时候,乔建业可能正在直播带货。
乔建业是自如的搬家师傅,工作的时候只顾着压低帽沿,一言不发。但工作以外,他是某小平台的一位主播。他直播时会卖点东西,但真要说图什么,主要是图个热闹劲。
“到那里面(直播间)你会非常的放松。高兴啊,那个氛围,你知道的吧。”——比现实中好啊?——“嗯。”
乔建业是山东人,身板很厚,头发剪成寸头,容易打理。他的家乡口音不浓,日常讲话里甚至已经磨出点北京话味儿。他年纪比赵照大一轮,快四十的岁数,等2020的年一过,就已经是来北京的第十七个年头了。
来了北京这么多年乔建业一直在折腾。从水电工人到滴滴司机,做直播也是。
“2004年那会儿刚来北京,做水电做了几年,我们叫”搞楼”。从小工做到技工,技工再往上就是自己做老板,但这一步没做成,也不能一直做技工啊,我又不安分,就换了工作。之后做过通风、暖气,做过消防,也卖过保险。”
“后来做过一段时间滴滴,但滴滴那会儿已经不赚钱了,14年以前还赚钱。我自己有一辆二手金杯,我就用这车注册,现在跑搬家还是这辆。滴滴录入车型里没有这款车,我就拍了照按宝骏mpv(一款相似车型)上传的信息,没想到通过了。我就这样做了几个月,后来一个乘客看我车不对,下车跑前面拍了照,把我举报了。”
“滴滴因为这个事儿停了我一个月,我就又干别的去了,等我再回来注册时,车型的漏洞已经补上,这车就不能开滴滴了。我就去干了搬家。 ”
直播则是偶然来的机会。
“那个直播平台的口号是‘人人皆可做主播’,但我第一次播连镜头都不敢看。”
去年年底,乔建业跟着一个老板在做信用卡借贷的副业,然后老板年前突然调转船头投资了几个电商平台,他也就跟着开始关注直播电商这个事。他原来就是看看别人直播,但恰好他的姐姐是一个袜子品牌的代理商,今年疫情中又大量滞销,他自己穿了那袜子觉得不错,于是开始帮着在平台上卖。
“我就只是介绍穿这个袜子的感受怎么样,这点事几分钟就说完了,其他方面,像是质地、做工什么的我也不了解,也聊不长。”乔建业谈到几个月前第一次当主播的情景时这样说。
“现在嘛,往直播间里一坐感觉就来了,这直播有瘾。”
从滴滴到搬家师傅,乔建业一直做着沉默的工作。做直播给了他一个出口。
“卖货这一方面其实没啥可讲的,一个货品你可以讲几分钟啊,其实就是瞎聊。微信好友里面有谁有功夫整块时间地跟你聊天啊。直播间里这个问一句那个问一句,唱个歌啊说个笑话啊,还挺忙的。我也不全情投入在这儿,有时候就在直播时候顺便和家人视频聊天了,有时候就是觉得这里可以找到些人聊天,排解孤独。”
乔建业翻出了相册里一张声卡的照片,声卡是带他头一次直播的朋友送他的,朋友自己用不上,看乔俊锋在直播里爱唱歌,就转手送他了。一百多块钱,他很感激。
乔建业直播用的声卡
全民直播的浪潮里,有野心的人浩如星海,淘宝内容生态总监闻仲在2019年给出的预期是:未来三年内淘宝的直播主播就会突破30万人。
但李佳琪薇娅是极偶然,直播火热的地方也远不止淘宝一家。
而乔建业可能代表的是尾端的一个群体。他们的工作以体力活为主,忙碌一天没什么机会和别人有谈话式的交流。对他们来说,直播创造了一个对话场景,是带来宽慰的途径。几件商品卖了多少,其实没有那么要紧。
“精力在哪儿财富就在哪儿。”乔建业很清楚自己做直播只是个副业,工作的重心还是靠搬家挣钱。
采访当日他接了五趟搬家的活儿,跑了两百公里。乔建业粗略算了下,这天净赚了八百块钱。虽然油费还是自己出,但是也算是收益不错的一天。
“搬家嘛,说不好,可能下一个搬家派单隔很远,晚上下班前基本没空吃饭。”在给我介绍直播平台的时候,画面里正好是他直播群里的群友在上播,乔俊锋顺便在直播里买了两袋面包。 “正好便宜,买来放在我那辆金杯上当干粮。”
乔建业在展示自己做直播的平台
根据2017年的统计数据,b站上粉丝数个位数的up主超过70%。另一方面,李佳琪年薪两亿的盛景下,光鲜的直播行业主播平均月薪没有超过一万。
赵照和乔建业们是其中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城市,做着不同的工作,彼此没有交集。但他们有一些生活里的共性,比如都是在外地城市打拼的异乡人,生活环境里缺少朋友和说话的契机,比如都有些孤独。
全民视频的时代不可逆转地把人往手机屏幕里又压进去一寸,但科技的进步总是好的。
一个up主或者电商主播的身份不仅仅意味着商机,也可以提供一种调和生活的可能性。
除了浪头那些一夜成名或者月入百万的浮躁叙事,赵照、乔建业们这样的普通故事可能更多。他们同样是视频时代的受益者。也凭着这样微小故事的累积,科技的进步才更显出温度。
(文中赵照、乔建业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