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泽湘 香港科技大学电子与计算机工程学系教授,XbotPark机器人基地发起人,深圳科创学院发起人
根据基石资本“2023中国前海企业家峰会”李泽湘教授发言整理,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编者按:2023年4月20、21日,由深圳市前海管理局指导、基石资本主办的“2023中国前海企业家峰会”在深圳蛇口成功举行。此次峰会以“再谈创新之道:国家和企业的未来”为主题,围绕创新环境、创新精神与创新实践,多位重量级的企业家、科学家、学者和投资家进行了精彩演讲与深入讨论。香港科技大学电子与计算机工程学系教授、XbotPark机器人基地发起人、深圳科创学院发起人李泽湘发表了“从实验室到科技园的轮回: 大湾区端到端科创生态体系建设探索”的主题演讲。
感谢会议主办方的邀请。我跟在座的很多企业家略有不同。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学校里,因为父母亲是中小学老师,当年跟父母亲下乡的时候,就住在乡村小学的教师宿舍,到香港科技大学以后,也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
1999年,我半只脚踏入到企业圈,创办了固高科技。但是,马上就发现创业不只是一个学生或者老师的事情,而是一个团队的事情,需要更多的学生加入进来。同时,也了解到学校传统的教育模式存在的问题。所以同步在港科大和深圳一所学校,做了一些教育改革。
之后,一些学生开始领头创业,我就在后方支持学生创业,然后又发现了更多的教育问题。尤其后来在松山湖建立XbotPark机器人基地,把这个模式推广的时候,越来越感觉到教育改革的急迫性。所以,这些年一直左脚右脚不断地互动前行。
下面我就跟大家分享自己从实验室到科技园的前行过程。
01
“借鸡下蛋”,孵化产学研基地
1991年,香港科技大学成立。1992年,我加入香港科技大学。学校成立的时候明确了使命:建设国际化、研究型、产学研大学。我很幸运和两个港科大的同事一起参与了这些探索。他们也是我的邻居,一位是芯片专家高秉强老师,一位是商学院甘洁老师。
加入港科大以后,我创办了自动化技术中心,做一个大学老师应该做的事情:做研究、教课、写书、带学生。香港这些年的产业已经完全北上了,要跟产业有些互动,就必须北上来到深圳。刚好深圳在90年代末也在探讨怎样产业转型升级,但深圳缺少好的大学跟研究所。所以,当时港科大的校长吴家伟、北大的书记任彦申,还有深圳市长李子彬,想出了一个“借鸡下蛋”的模式:由深圳市政府提供一个平台,让两个学校的老师、学生来深圳跟企业合作,也许能创造一些新的东西。
在这样一个匆匆忙忙的大环境下,实际上到底该怎么来做产业化的事情,我们也没有想得特别清楚。于是跟深圳市政府商量了一个MOU(memorandumof understanding),慢慢地摸索和学习,也踩了很多坑。今天,固高科技在运动控制领域终于成为一个行业领军企业,支撑了60多个行业的装备制造。
02
新工科教育的核心在于:凝聚一个跨学科团队,让学生自己去发现问题
与此同时,我们也在努力把一些学生吸纳到这个活动中来,但效果很差。我们的学生毕业之后,大部分去往美国高校深造,或者到华尔街、硅谷的科技公司就业,很少有人能够回到这边来。
我们整个人才培养方案都是从美国MIT、斯坦福、伯克利借鉴过来的,按专业、学科来培养,主要对学生进行知识传输。只有在大学四年级的毕业设计上,才让学生去整合全面的课程。很多学生对这种模式不感兴趣。我注意到,第一个星期上课有100个学生,到期中减至50个学生,期末就只有20多个学生了。
案例:大疆无人机在珠峰顶峰起飞
2004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巧合,我开了一门机器人比赛的课程,发现以前对上课不感兴趣的学生,开始愿意投入时间到这门课程,他们对此有极大的激情。这里面就有大疆的创始人汪滔,这门课他上了两次。
后面我们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比赛和今天新工科教育的核心在于,有一个跨学科的团队,包括机械、电子、计算机,然后从设计、制造、调试到迭代,就是产品研发的一个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经过训练,学习如何掌握、应用深圳的供应链,加快产品迭代的速度,还有一些项目管理最基本的方法。
在做毕业设计的时候,汪滔提出按照自己的兴趣来做一个课题,就是航模飞控。之前学生的毕业设计都是老师出题,学生答题。学生把东西做完了,拿到成绩就毕业了,最后也没有什么下文。新工科教育的一个关键点,就是让学生自己去发现和定义问题,有想法就一直往下做。2006年,汪滔在读研的时候,在莲花北租了一个小平房,注册了一个小公司。从航模飞控逐步推出航拍一体机Phantom1,开创了一个全新的市场。今天,大疆也有了自己的总部,成为全球消费无人机行业的领军企业。
以此为例,如何改变培养学生的传统模式?我记得汪滔当时上这门课,只要通过期末考试就可以了。我问汪滔,我很想看到珠峰大本营附近的绒布冰川,你能不能让你的航模飞机在这里飞起来?
2009年的时候,在珠峰大本营勉勉强强飞了几十米,但是我觉得他已经掌握了基本的工程意识,这门课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经过不断地迭代和提升,2014年在贡嘎的子梅垭口,能够起飞1000多米。2022年,大疆的无人机终于可以在珠峰的顶峰起飞。
以前这些景色是看不见的。哪怕你登上了珠峰,在上面打个卡就下来了。现在有了这些新技术,能够让我们用上帝的眼光,去看到无限美丽的风光。很多企业家都喜欢爬山,下次大家爬珠峰的时候可以带个无人机上去。
大疆也在针对不同的消费群体,把无人机应用到商业、农业中去。十几年前,农民喷洒农药使用的是背负式喷雾器,还是人工操作的模式。大疆推出了农业无人机后,推动农业机械化向前迈了一大步。去年,大疆无人机服务的土地面积占中国土地面积的1/3,而且在日本、韩国、东南亚、美国这些地方,也占据了主导地位。
03
搭建学术和产业之间的桥梁
在过去30多年里,我的3126实验室毕业了100多个学生,1/3的学生走上了创业这条路,创办了50多家公司。其中,既有本科、硕士生创业,也有博士生、教授创业,但他们创业的性质不一样。本科、硕士生创业更多是在to c和to b领域,而博士、教授创业更多是在to b这个行业。
学术跟产业是两个分开的山头,很多人都想跨越这道鸿沟,但也有很多人都掉到下面去了。我们要在一个小环境里,让更多的学生跨过去,需要搭建一个桥。
我把3126实验室的探索做了总结,有几个重要的桥墩。一是产学研基地的设立。二是老师创办第一家公司,了解产业界到底需要什么产品。三是新工科教育的模式。四有一个role model。
汪滔创业以后,实验室10个学生9个走上了创业这条路径,之前大部分学生都去了美国高校、硅谷科技公司。这个改变很重要。
当然,这只是一个独木桥,只是让一个小实验室的部分学生能够从这里往前走。我们一直在思考,能不能把这个东西再稍微放大一步?于是我们做了进一步的探索,在东莞松山湖成立了XbotPark机器人基地,为一些刚从学校出来,哪怕是没有一天工作经验的学生,构建一个平台,让他们走上创业这条路。
XbotPark机器人基地是在2014年底成立的,经过这接近七、八年的实践,我们初步收集了一些数据。从0开始,一两个人或者两三个人有想法,都很不完善。有些人想要创业,但是团队想法非常不成熟。所以从这开始,经过一轮一轮往前发展,到今天,还有80%的企业活着。其中,15%成为独角兽或者准独角兽,今明两年应该还会有5家以上。这些都是硬科技公司,前面几家公司的估值超过100亿美金。
04
突破技术红海,开创创新新赛道
张峻彬是一个创业的典型代表,同时也是入驻XbotPark基地的第一个创业团队。研究生毕业于上海交大密西根学院,他的同学都去了美国名校或者是一些互联网公司,但是他想做一番事情。于是,他进入了基地,开始创业探索。折腾了一段时间以后,他说要做扫地机器人。很多人听了都一愣,当时这个领域看上去是一片红海,国外有iRobot、戴森,国内有小米、科沃斯,松山湖周围半小时车程内有一大堆代工山寨企业。一个没有工作经验的学生。资源也有限,怎么能够走出去?
对此,他做了深度调研,市面上的产品只能扫不能拖,而且很多要放个拖布,用户体验不好。他要针对中国家庭使用最多的木地板、瓷砖地板,打造一款能够扫拖一体,而且能自己洗拖布的机器人。目前,已经从两三个人的初始团队,形成1500~2000人规模的公司,开创了一个新赛道。
逸动科技是第一家入驻基地的创业公司。很早的时候,他们就把电动船外机作为创业的切入点。这些年,我们在电动汽车领域有非常好的布局。随着电动汽车产业、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也为我们在其他的领域,比如水上、空中、家庭、户外等,提供了极好的机遇。
现在不只是国外to c,国内to b,在西湖、漓江等景区,绿色出行已经成为一个发展趋势。卧安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用个小机器人控制开关、窗帘,把传统之家变成智慧之家,产品在日本等国家热销。
正浩EcoFlow是做移动储能和清洁能源的,也是深圳这两年最热门的企业之一。
海柔创新创始人陈宇奇是香港理工大学的学生,几年前来到松山湖基地,经过大量的市场调研,决定做仓储自动化。以前这方面的公司很多,基本上就是把美国的K板本土化。但是他们经过调研以后,重新定义了一款产品,把效率提升了4倍。现在海柔创新也是发展势头很好的一家企业。
希迪智驾是长沙的一家公司,在无人矿山、智慧公交方面实现了很好的商业落地。
天猫的朋友跟我讲,过去几年天猫商城60%以上的科技品牌来自XbotPark机器人基地的年轻创业者,他们非常地惊讶。我们总结:年轻人+硬科技+新品牌=潜力无限。
在农业方面,我们也在做相关探索。农业具有周期长、链条长,一个团队很难突破的特点,现在有十几家小公司在这方面开始布局。
健康是一个非常不容易创业的行业,我知道基石资本也在支持一些企业。
05
从源头创新,从实验室到科技园,建立端到端的支撑体系
从老师牵头创业,到学生主导创业;从一批学生在一个小平台上创业,逐步扩展为一个城市科创生态体系的构建。我们的理念就是跟当地的高校合作,先把一些合适的学生选拔出来,进行专门的新工科教育培养,然后再把他们送到创业这一条路上来。这个理念以松山湖为起点,先在宁波、常州试行,最近开始在重庆、深圳、广州推广。
针对一些专门的领域,比如智能建造,在香港帮助这些年轻人跟红杉合作等等。通过这些探索,我们又对人才培养、教育改革有了更深地理解和思考。
过去大湾区制造业都是围绕着国外的品牌进行的,曾经有一个山寨的过程,但是不怎么成功。当然,我们建立了世界上最有独特优势的供应链体系,一些企业也在开始转型升级。但是这些企业有个特点就是,创始人创业的时候已经40岁以上了,要做市场上完全没有的产品,尤其c端的创业是很难的。大部分企业都是b端为主,结构性问题比较多,这就给整个制造业的产业结构带来了挑战。
从苹果手机、戴森、大疆这些案例,我们悟出制造业的转型升级一定要打造自己的火车头,自己的品牌。我们必须要构建一大批c端的品牌,以此来带动芯片、材料、核心部件、装备制造等产业的发展。
做c端品牌的最佳年龄是20~30岁。一般而言,30岁以上不要做c端,30岁以下不要做b端。所以,博士生跟硕士、本科生可以互相配合,选择各自有效或者是最有优势的行业去探索。
人才培养的切入点在哪里?大量的数据告诉我们,团队、人是关键,尤其在产品定义、技术应用和供应链的把握方面至关重要。我们有450万理工科学生,西方国家所有的理工科学生加起来都没我们多。国内国外有巨大的市场,但是现在的教育体系还不能做到人尽其用。
所以,关键是不能再跟着别人屁股后面走,要从源头创新。但源头创新很难、很混沌。这些年我们也在不断地探索学习,找到了一些方法、工具,比如设计思维、产品创新,然后去落地实践。
各个商学院、设计学院都在讲产品创新,讲到最后就是参加个比赛拿个奖就完了。怎么让这些年轻人能够具备勇气往这条赛道去走,能够拒绝大公司几百万的offer,能够拒绝去国外名校读博,没日没夜地在一个领域深耕5~10年,这是我们训练营的一个基本原则。
此外,我们还得成体系完整地改革课程,这方面欧林工学院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框架。它的课程体系里面很重要的一部分是让学生去发现和定义问题,然后再用这些项目去整合数学、物理、专业基础跟各种专业技能、专业知识。
我们在孵化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探索这条路,跟广东工业大学成立了机器人学院,跟重庆大学成立了卓越工程师学院,和湖南大学、港科大也进行了合作。我们就像登珠峰一样,一步一个台阶,已经走到一个可以看到光明的阶段了。我们希望最终能够建立一个端到端的生态体系和供应链的创新体系。大湾区的供应链跟硅谷相比,确实有很大的优势。
例如云鲸用700万美金做了3000台样机,而之前的Segway一点多亿美金只做了3台样机。我们发现,早期这些公司只能用小的供应链,质量极不稳定,而且数目极多。我们现在在松山湖,建造了一个机器人基地的新园区,这个园区有98亩地,11万平方米。我们把一批头牌的供应链公司吸引到这里,楼上楼下就能够把这些东西搞定。我们期望在这个基础上,效率还能提升5倍甚至更多。
我的搭档高秉强老师也培育了一批芯片公司,我们还有零部件跟装备企业、工厂制造企业。这些增强了我们为c端终端产品赋能的底气,同时c端的产品又能够带动b端的企业共同发展。
总体而言,我们构建了一个端到端的支撑体系,从学校开展各种形式的新工科教育,然后用一个训练营去筛选、培育、赋能年轻人。有些直接创业了,有些可能经过新工科学院或者创业学院得到了进一步深造。我们不期望每个人都会创业,但即使不创业,也能成为初创公司或者硬科技公司最关键的产品经理和尖端人才。
如何构建一个桥梁?这个桥梁必须有生态体系、创业导师、新工科教育,有一批好的榜样。这样就形成了跨越学术和产业两个山头之间鸿沟的保障。
谢谢大家!
(文字整理/编辑杨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