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钟,60岁的王永强坐在新梦舞厅门口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东张西望,扭头和进来的人打招呼。来舞厅跳舞的人都是老面孔,他都认识。
新梦舞厅
上个世纪90年代,王永强开始混迹在这个舞厅。他说,那时候的舞厅,音乐要比现在的好听,女人比现在的年轻,漂亮,舞也跳得好。当时的王永强,舞伴一个接一个地换。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七八个彩色灯球在邓丽君的《又见炊烟》里缓缓转动,紫色、红色、绿色、黄色的光柱闪烁流动,像一支万花筒,洒在舞池里男男女女的身上。
男人们大多带着保温杯,像王永强一样,头发稀疏,灰白,大腹便便。女人们年逾五十,多数烫着泡面卷发,眉毛细细弯弯,眼线是乌青的,下身有穿超短裙配长筒丝袜的、有穿瑜伽服运动裤的、有穿蕾丝长裙的。不跳的时候,女人们就找个空椅子坐下,双手交叉,搁腿上,又侧身望向舞池。
舞厅里,一曲终,人流散去。几秒后,换下一曲儿,人又聚过来。音浪高低起伏,像在述说他们从青年到暮年的人生。这里是城市的另一面,像胶片的底面,翻过来,才能看清它的样子。
跳舞的老人们
“你你你 燃烧的疯狂”
55岁的白玺独自坐在四人一排的牛皮沙发上,左边的两个椅子上散落着换下的衣物,右边椅子上依着一个扁塌的买菜布袋。她一头短发,一袭黑色薄裙,脖子和裙边镶着蕾丝,脚上一双黑色粗跟皮鞋。影影绰绰的灯光下,眉眼模糊。
她端坐在那里,身形纤细,双手相叠,落在交错的膝头,微笑着看向舞池,直到舞池里的人跳完一整曲。
舞池中央的人还没来得及散去,又响起下一首。54岁的王惠玟朝白玺走来,她俩平时一块儿跳广场舞。4月13号那天是疫情放开后,她们第一次到新梦舞厅。
王惠玟端起桌子上粉色的保温杯,喝了口水,“吃伐消,忒热了”。她撇着嘴,向白玺摇摇头,又俯身附耳对她说了几句。水还没喝几口,王惠玟听着音乐响起,又摆动起腰肢,“喔唷伦巴,个么要跳额。”说着又踩上了舞池的木地板,拉着刚才舞伴的手,几个转身和利落的回头后,消失在舞池中。
下一曲开始前,一个身形高挑,戴着边框眼镜的男人向白玺走来,“一道跳舞伐?”他微躬侧身,向白玺伸出右手。灯光照进白玺的眼瞳,眼珠像一颗五彩斑斓的玻璃球。她抿嘴微微笑着,点点头,放上了自己的左手。
白玺从前是团员,厂里的团支部曾经组织员工学过跳舞。她学得很快,简单的步子都会跳。结婚之前,她也会在天气好的周末,去舞厅里跳上一两支。
左手扶肩,头向后仰,先踮右脚,后退左脚,松手,旋转一周,上手搭肩,白玺胸前的琥珀项链扬起又落下。
在一圈圈的舞步里,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舞场。那时候,男士西装革履,穿皮鞋戴礼帽,女士苗条靓丽,鞋跟又高又细。男为绅士,女为淑女,不论是伦巴还是恰恰舞,都能在百乐门的木地板上起舞。现场的乐队吹着萨克斯,拉着手风琴伴奏,有木地板和水晶灯,有黑色领结和白色手套,有女人的香水和男人的香烟。
旋转,留头(注:指身体开始转动,头仍保持在原来的位置),点地。等白玺回过神来时,一曲已经结束。舞伴解开衬衫的第一个扣子,将白玺送回座位。白玺落座后交叠起双腿,额头上浮着汗珠,她又用手来回呼扇着,目光仍停留在舞池那边。看着看着,她摇了摇头。疫情三年后的舞场一如既往地热闹,自己的舞姿却不如以往优雅了。
下午一点半,舞池里的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灯光越来越绚烂,“你你你,燃烧的疯狂”,音乐声越来越强。王永强仍旧跷腿坐在凳子上,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一遍遍扫过舞池里流动的人。
“你看那个男人,抢了女人风头。”王永强指着一对正在跳交谊舞的男女。男人看上去60多岁,穿一件白色紧身V领拉丁舞服,下身穿件黑色喇叭裤;女人50岁左右,穿一件白色紧身T恤和一件伦巴半身大摆裙。男人昂首挺胸,在前面领,女人在后面跟着跳。
“男人要做绿叶,女人是鲜花,对伐?”王永强哼了一声。
“他的两个小孩都在国外,没事就来舞厅玩玩。”王永强又指着一个从舞池退出来的男人说。“退休了没事都在那瞎跳。”这个男人60多岁,头发花白,背有些驼,跳舞节奏总是错的,王永强经常笑他。
一个穿蓝灰色polo衫男人从王永强身边路过,冲他笑,又吼一嗓子:“过去跳啦!”王永强摇头,男人是从机关退休的,“有钱嘛,就撒一点。”
他说,这里便宜,在上海就是穷人碰头的地方。花小钱,求大利。“你到个咖啡馆一坐,一次的话要几百,对伐?”王永强冲男人说,男人从黑色布袋里掏出两个橘子,递给他。
“这个才几块钱,半天混过去了,混好了去旁边菜场里买菜,回去做饭吃,时间刚好,对伐?”他边说边剥开橘子,扔几瓣进嘴里。
舞厅的灯光忽明忽暗,灯光倾泻下来,打在他脸上,他脸庞也跟着变色,红的紫的。王永强身高1米79,穿件米黄色的风衣,里面搭件黑色polo衫,下面同是米黄色的西裤,脚蹬藏蓝色皮鞋,手腕上戴着一块镶钻的表,左手戴一枚蓝宝石戒指。之所以戴在无名指上,他说是想向那些想邀他跳舞的女人营造他有家庭的假象。
又一首舞曲结束,张健从王永强身旁绕过,走到舞池边上,回头望向四周的红色皮沙发。接着走到一个年轻女孩面前,俯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他个子1米6左右,穿一件白底蓝色竖条纹衬衣,黑色西裤,白色运动鞋。
女孩答应了。两人步入舞池,音乐一出来,张健立马找到节拍,两脚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变换舞步。舞伴不会时,他嘴里喊着节拍,“一二三四,左右左右”。
从中午进入舞厅,张健没有休息过,几个小时连着跳。
午后在舞厅里跳舞的老人们
“在梦里有个秘密 ”
张健今年61岁,是一名大学老师。碍于身份,他从不跟同事讲去舞厅的事。
他的祖籍在上海,上个世纪50年代,父母在苏北干校毕业后,分配到江苏。于是张健在江苏出生,读中学、大学和研究生,后来又在上海读博士,毕业后留沪。他会讲一点上海话,但有一点夹生,不地道。
大学时期,没有跳交谊舞的,都是跳十六步的集体舞。学校没有舞厅,就在食堂里,桌子椅子往边上一挪,就变成舞厅了。其他同学去谈恋爱了,张健没地方去,就跑去跳舞。他看别人亲密接触,心里羡慕,想和异性接触,又怯。
第一次去的时候,张健不敢进舞池,一支舞都没跳,只是看。毕业以后,他自学跳舞。早上起来,跟着电视上跳跳,再去上班。没有舞伴,就在家里面随便转一转。
读博士时,学校里有个工会舞厅。一到周末,跳舞的都是学生和老师,几十个人在一个长方形的房间里跳。一周开放三天,一次跳两个小时。“跳舞都是调味剂,也不是主餐。”张健说,自己跳舞不是去找艳遇的,主要是锻炼身体,放松。“迪斯科跳一跳,出出汗,全身血管啊,心脏啊,肌肉啊,关节啊,都运动起来了,人处于一种兴奋、愉悦的状态。”
有了家庭,他就很少出去跳了。用手机播放舞曲,在客厅里一个人跳半小时或一小时。3月底,张健在网上搜附近的舞厅,没几家。上海很多地方的舞厅都关掉了,适合老年人的不多。
4月初,张健到家附近的舞厅去看了一下。那边是跳标准舞的,华尔兹、慢四,有固定的舞搭子,还有老师教。动作不仅要跳得好,还要到位,才有美感,他坐在边上看了一下午。
那次后他就知道,那个舞厅不适合他,不会再去了。他说,跳舞,只要能转起来,节奏差不多,就好了。他还听人说,在别的舞厅,跳一支舞要给舞伴钱的。
新梦舞厅便宜,“就算跳错了,也不会有人来问你”。第一次到那里,张健先观察,一看,老年人比较多,就知道这地方肯定是老年人健身的多。之后他一周去一次,“总要忙家里面的事的。特别是一些女同志,如果做了奶奶,都要忙着接孙子。”
跳了几次,张健买了会员卡,可以优惠两块钱。不过,他只跳下午场,他觉得晚上是留给“过夜生活的人、有目的的人”。
王永强也只去下午场。那里的每一首舞曲,他都熟悉。几首过去,他继续用同样的姿势坐在那里,伴着旋律,点头,哼唱,望着舞池里的男男女女。
舞厅里的轶事,王永强都清楚。根据他的观察,“在舞厅里,夫妻很少。”也有夫妻一起来的,但都是各自找舞伴。
王永强指着一个站在舞池边的男人,“他老婆也在这里,跟别的男人跳,还说自己的老公是她哥哥。”王永强摇了摇头说,“这男人,你说傻不傻。”
话音刚落,舞池的一角突然骚动起来。王永强循声走过去,只见两个男人打起架来。因为抢同一个位子给舞伴,一个抓另一个的头发,另一个抓这个的衣领,旁人都过去劝,几个人拉一个,才散开。两个男人王永强都认识,不知道劝谁拉谁,“这岁数打架,气死都是正常的。”王永强当他们是笑话。
他回到座位上。“你看他,”王永强眼神指向一个穿蓝色条纹衬衣的男人,“是给舞厅做下水道的,他每天来这里,其实很想跳,却找不到跳舞的女人。”男人一直在舞池外圈徘徊,又回头看看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们,伸了个懒腰,走开了。“没人跟他跳,他胆儿小啊。很多男人没用。”
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挽着一个光头男人走过来,女人50来岁,男人60多岁,冲王永强笑了笑,离开了舞厅。“这一对儿,是我们撮合的。男的离了婚,女的婚姻有问题,也想找男人。”王永强说,他就牵个线,接下来靠男人自己,“再不会,这样笨的男人,还出来混什么?”
在舞厅里,爱情依然是老人们期待的事物。
“这个就是大熔炉,大森林什么鸟都有,人都有需求,对伐?”但他说,有很多人是愚蠢的,以为能在这里碰到自己命中注定的人。
在这个舞厅,王永强每年都会看到有人倒在舞池里。今年2月,有个80来岁的老头,跳着跳着,忽然倒下,“哐当”一声。跳舞的人们停下来,只见这人横在地上。所有人都喊,快点快点,打120。救护车到场,他们才知道老人是心肌梗塞,看着他被拉走了。
王永强说,舞厅里的这批老人应该是最后一批了,再年轻一点的人都会上网的,玩法更多了,不会到这样的舞厅来。虽然有些外地年轻一点的人来,但人不多,成不了气候。
他见证舞厅换了几个老板,以前的老板吃了官司,逃掉了。他听现在的老板说,一个月营业额也就10万,赚不了钱。
疫情后,白玺曾一度以为这家舞厅因为资金周转不灵,无法再次开业,见着票价从一开始的6元到8元,再到如今的10元。
王惠玟觉得即使老板抬高票价,舞厅的生计也岌岌可危。“白天的KTV和舞厅,”她说,“只有像我们这样的老阿姨才会来,年轻的小姑娘不会过来的。”在她看来,来这儿的客人不过是一些退休工人和迷茫的外地人。
她有些斜视,扶着眼镜,在舞厅微弱的灯光下,盯牢舞池里的人说:“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本地人,谁不是。有种人嘛,跳伐跳伐就寻到本地男人了也有可能的。年轻的男人哦,有穿得和‘小K’一样额,一般是骗阿拉老阿姨的钞票额。”
有时候,他们站在一起,邀请她跳舞,“跳完倒跟阿拉讲要收费二十块一次。”王惠玟皱起眉头摆了摆手,又说了一次:“这就是骗钞票,晓得伐?”
停顿了一会儿,王惠玟又挑起话头,“我是不会去和小年轻跳的。”平日里,她和微信群里的姐妹们约好跳舞,也不和家里人说。中午吃过饭,洗好碗就来了,路过弄堂里的熟人,也只会在弄堂口里喊一声“我去散散步噢”或者“带点菜回来”。
跳舞在王惠玟的眼里,并不是一项“纯粹”的运动。她年轻的时候忙着赶工,生小孩,照顾家庭,从来没时间跳舞。她觉得这种“随随便便跳几步舞”的地方,往往容易发展出舞伴之外的关系。所以她从不声张外出跳舞,更是确保自家老头子不知道有跳舞的地方。
有几次,王惠玟撞见有女人到舞厅里来抓“小三”,对着丈夫的舞伴拳脚相加,对着成天泡在舞厅里的丈夫破口大骂。她心里清楚,尽管大家都说来锻炼身体,但实际上都是来社交的,素质高一点的人会认真跳舞,素质低一点的会上下其手,尤其是跳三步舞的时候,肢体接触会比较多。
这类曲子舒缓,场地的灯光调得昏暗,有些“老不正经”就会借此机会“搞暧昧”,跳舞本来就面对面,再加上一些肢体接触,“甚至香嘴巴的都有”。王惠玟瞪着眼睛,又咂了咂嘴。
她一般自己不会跳三步舞,如果有人邀请,她会注意分寸,一旦男人的手伸向了不该碰的地方,她一掌就拍掉了。
“我不怎么来(舞厅)的,跳舞也没什么好跳的”,王惠玟赶紧强调。
“我不知你们怎样的寂寞”
舒缓的音乐响起,室内的灯光逐渐昏暗起来,接下来就是三步舞曲了。
一位穿皮夹克的男士走近王惠玟,弯腰拿起桌上的橘子,随即转身离开。他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拿起保温杯喝水。刚跳完舞,他穿上外套,在靠近出口的位置休息。
王惠玟的目光一直锁定在男人的身上,直到他转过身走远,才收回目光。
王惠玟和白玺都有老伴,孩子也都各自成了家,平时工作繁忙,一般不回娘家吃饭。平日,王惠玟会和白玺一起跳广场舞,或者唱唱KTV。那天两人正好聊起跳舞,白玺说好久没有去舞厅了,王惠玟便带着她来家附近的新梦舞厅看看。
白玺说,广场舞要动脑子记动作,每次编舞都不一样,很难的。她每天六点半就起来跳广场舞。“但是舞厅这个舞不算什么,大家都会跳。”末了还补一句,“而且都跳得不好,乱糟糟的”。
一个月30天,王永强有20天都泡在这个舞厅里,偶尔也去百乐门那边的高档舞厅。他把这里当个茶馆,找人吹吹聊聊,消磨时间。“人的生活是很孤独的。有文化的人在家里看书写字,没文化的怎么办?时间怎么打发的?”
他坐在那里,只看别人跳。早年他也跳,后来舞伴不来了。有女人找他一起跳,他不去,女人骂骂咧咧,“你来这里不跳舞,死过来干嘛?”他把之前舞伴的照片找出来,给女人看,说,“我有女人。”
王永强离过婚,前妻以前是中学老师,后来被人骗去吸毒,进了监狱,花光了他一套房的钱。把前妻弄出来后,他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夫妻情分也尽了。
在舞厅,王永强也认识交往了几个女朋友,都是舞伴。他的交友准则是,不欺骗对方,不破坏人家的家庭。男人好面子,要找漂亮的。舞池里的那些女人,他瞧不上,就自己约着舞伴,去那里跳。现在老了,他对舞伴的要求更高了。之前的舞伴,有的出国了,有的搬家了,很难再聚。
之前,有一个女人跟他关系好,是从公司退下来的财务总监。后来女人看他舞伴多,不开心了,故意找其他男人跳。王永强也不开心了,就结束了这段关系。此后,两个人一个上午去舞厅,一个下午去,故意错开不碰头。
王永强理解的爱情是“以心换心”。在舞厅这个小江湖里,上了岁数的人不看重钱,讲的是谈吐幽默,三观合得来。他说,你眼睛睁得再大也没用,人要来自然就来了。
女伴换了一个又一个,王永强最后还是一个人。他说小时候算过卦,是和尚命。他一个战友,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一辈子没结婚,没找过女人,他说和他一样是和尚命。但是他和战友有点不一样,他说自己是花和尚。
老了,王永强依然喜欢到舞厅消遣,跟人“一跳舞就知道合不合拍”,但他也有些跳不动了。生理需求也降到“冰点”,他需要的不再是激情,而是能够一起交流的人。
他每月有7000多退休金,要省着用,自己少花点没关系,有时要给喜欢的女人买东西,带她们出去旅游,得大方点,自己花100,给对方得1000。
上世纪80年代,王永强认识一个开铝合金店的朋友,三家店,每个月赚30万。老板娘高兴,在家里洗澡的时候,煤气中毒死掉了。这事儿对王永强触动很大,“钱多得有命花,对伐?最后还是光着屁股走了。”
直到下午三点一刻,迪斯科的音乐响起,王永强才起身,脱掉外套,径直走向舞池,跟着音乐节奏,踮起脚尖,扭动身体,挥动双手。
跳了半小时,王永强从舞池退出来,披上外套,喝了一口咖啡饮料。和其他带着保温杯到舞厅的老人不一样,他只带瓶装饮料。在舞厅待几个小时,咖啡喝光,瓶子一扔,省事儿。
桌子上老人们的保温杯
现在在这个舞厅,他最期待的是周末,有个男人会带着最顶级的咖啡来舞厅,分给大伙。王永强喜欢那满嘴满牙的香味儿,喝完这咖啡,再去喝其他的,就跟白开水一样。
张健也不带保温杯,渴了就在外面买瓶水喝。在舞厅里,他没有固定的舞伴。他说,有的话,也劳神;家里人也会有想法。
每次去舞厅,他跟家人说,今天出去斗舞去。跳迪斯科的时候,可以自由发挥的。出身汗,跳到自己开心就行了。
舞厅地方小,容不得做太多复杂的动作。比如跳快三,有时一起向外,再一起向内,或者做一个旋转,啪,交给下一个舞伴,再转圈,啪,交给另外一个舞伴。不熟悉的话,两个人跳容易踩脚、跌倒、失衡,容易出洋相。
邀约他人共舞,张健经常被拒绝,他也想得开,“因为不是来寻刺激,找艳遇的。被拒绝的话,自己也可以做一些舞蹈动作。”
家人都知道张健喜欢跳舞,他女儿也喜欢跳,爵士舞,花钱学的。他不带妻子一起跳,说放不开,不如跟外面的人跳。服装也不讲究,干净整洁就行。有些跳迪斯科的,穿得野一点的,穿得像牛仔或海军陆战队队员。有些要跳花样的,会自己带舞鞋和服装。
张健只去像新梦这样“属于老百姓的舞厅”。“像到百乐门那种很高端的舞厅,你穿着像下里巴人那肯定是不行的。”他没有去过,只听说那边都是上海小K跳舞的地方,有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音乐。
“人生都有不容易”
下午场的最后一首歌响起,王永强跟着唱起来,“人生都有不容易,风风雨雨都要经历。”
上世纪90年代,他有了一个女儿,自己不带,扔给丈母娘,生活费一付就是五年十年的,一个月过去和女儿吃顿饭。
女儿大了,也没住一起。他想给女儿介绍家底好一点的男朋友,一个是他同学家的儿子,住着300多平方米的房子,开了6家公司。还有一个以前是检察官,在浦东有1000多平方米的房子。
他跟女儿说,这种家庭,你嫁过去就不愁了。但女儿非要喜欢一个“穷小子”,这个“穷小子”本来是做生意的,失败了,待家里吃吃喝喝。他又跟女儿说,你找这个男的没钱,你将来要苦的。女儿说,你现在来管我什么?那是在三年前。王永强没办法。
王永强说,他没吃过大苦,人有点懒。改革开放前,初中没读完,王永强跟着一群混混,在上海中兴路泰山电影院门口当黄牛倒票,差点儿被抓进去。上个世纪80年代,他经历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辉煌”,和12个兄弟一起做冒牌凤凰牌自行车的组装,零件拼起来,跟正牌的一模一样,卖到全国各地,三天赚一万。做了两三年,一个兄弟被抓了,王永强不敢做了。
上世纪90年代,王永强在机械厂里帮领导开车,穿得西装笔挺,老板说,他派头比老板还大,抢了风头,让他别那样穿。他直接不干了,去倒卖房子,三五万的买来,五六万卖出去,那阵赚了几十万。
他一个朋友,600万买进一栋6层楼房,转手卖给一个台湾老板,3000万。天天带着兄弟几个进出歌厅舞厅咖啡馆,桑拿房,一天败一两万,几年就败光了。千禧年后,他盯上了股票,民间流传一句话,“中东有石油,我们有稀土”,他立马拿20万买稀土股份,做长线;再拿10万做短线,零零碎碎买了些,眨眼变成200多万。最有钱的时候,王永强在上海有三套房。现在只剩下一套两居室。
2007年从股市退出后,王永强吃光用光赚来的钱,没有挣钱的路子,就去邮局送了三四年快件。接着又去外滩27号帮老板开车,一个月8000块,开了6年,退休时,老板一次性给了他20万奖励。他用这钱,再添12万,买了10根金条,女儿结婚时,用黄金当了嫁妆。
年轻时,王永强爱玩,不顾家,有时间就泡在上海衡山路一带的舞厅和KTV里,有固定的卡座,跟着音乐在舞池里晃来晃去。一坐下,马上有小姐围过来,陪着跳舞。
现在老了,王永强不晃就不舒服,摇摇头,扭扭身,“也算是回忆过去那段风光的日子,对伐?”
晚上玩不动了,他就回家里看看电视或者看手机。第二天再爬起来,泡泡茶喝,吃好中饭再来舞厅,才觉得一天又开始了。
一首欢快的迪斯科过后,距离散场还有半小时左右,舞池已经空了一半,大部分人选择早一些回去。白玺起身披上披肩,走出舞厅大门,夕阳照在她身上,松弛的苹果肌在她脸上舒展开。
她抹了粉,但不厚,涂了唇膏,但不红。她拉紧黑色的外套,提了提自己的手包,同王惠玟道别:“回去了噢,要做家务了,还要给老头子烧晚饭嘞。”
王惠玟向她招招手,往反方向的菜场走去,下午三四点的金色阳光,照得蔬菜也一片金黄。
王永强也从舞厅走出来,骑着他的电动车,打算到菜市场买点笋,木耳香菇,家里有咸肉、鸽子、黄鱼、虾仁、鲜贝,回去炖一锅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