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大学肄业,寻找自我:“偷水果姑娘”的内陆之行

《内陆之行》[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著

,韩瑞祥 译,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这是诺奖得主汉德克最新、最具创造力的长篇力作,他自称为“最后的史诗”。小说一开始,八月初美好的一天,一位住在巴黎郊外的老人离开了宁静的巴黎郊区住所,这个被森林包围的“无人湾”,去往他在皮卡第的乡间别墅。他边走边观察周围的环境,不时提到一个被他称为 “偷水果姑娘”的年轻女子,她似乎也踏上了前往法国北部的类似旅程。这个“偷水果姑娘”——读者后来知道她叫阿列克夏——起初似乎是他打算写或正在写的一部小说的主人公。她25岁,从青春期开始就一直“渴望逃离”, 此刻刚从西伯利亚回来,马上又出门去寻找她的母亲。在追寻她的脚步(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穿越法国内陆的过程中,叙述者正以自己的方式书写她,从而使小说得以诞生。叙述者一路上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闻到的、所感知的、所想象的构成了叙事的框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经历和事件,只有一个个不起眼的瞬间和不足挂齿的印象,表面上似乎毫无关联,但却史诗般地汇聚成了一幅法国的现实图像。

在故事中,阿列克夏从大学肄业,开始了阶段性的漫游生活。作者认为,以她为代表的一部分当代年轻人,找不到进入当下社会阶层的入口,他们也无视社会规训,放弃了进入主流社会的努力,而选择到旷野中,只有在广阔的天空下,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而所谓的“偷水果”实际上象征着一种生活方式,她采摘的通常是被人无视的果实,这是对微小、精致、细碎之物的关注,是对习以为常之物的关注,对易被忽视之物的关注。“偷水果姑娘”并非真正的小偷,而是同作者一样,将一切在路途中所遇所感所体验之物一一收集贮存起来——水果、花朵、人、思想、故事,然后将这些东西内化吸收,赋予其新的生命,并以此创造出另一个纯粹的文学现实。

>>内文选读:

她选择了一条支流。水面从远处望去,和其他支流一样,黑乎乎的。但走近一看,深深的河水清澈见底。来到这里,偷水果姑娘开始游泳,始终只是在一个地方,向上游一段,逆流游去,她要费相当大的力气,之后又顺流漂下来,漂到放行李的苔藓旁。她这样来来回回,漂来游去,持续了很久,时间因此不可计算,是某些自身固有的东西。离源头相当近的维奥纳河水冰凉,但游泳女子并未感到冰冷。水里的水生植物长得密密麻麻,有几米长,不时缠住她的双腿,但又软又轻,所以立刻又滑溜地分离开。每当她从水里站起来时,她都探得着水底。有些地方是淤泥底,可她没有一次让淤泥埋过脚踝。

就这样,她在水里游上漂下,来来去去,站到齐肩深的河水里,便进入一个不可计算,首先不需要计算的时间里,相应也获得了另一种视野。她发觉情形是这样,而人们注意到的却如此不同,也是为了不同的目的。人们注意到?是的,人们。是的,她。在河谷低地里,不止是绿油油的苔藓闪耀着不同的色彩。她还发觉,河谷低地的生物——目前为数不多,始终只有一些个头不大的生物——与外面的截然不同。在外面,它们通常成双成对或成群结队出现。然而在这里,除了成群的蚊子,它们都独来独往:这儿一只蝴蝶,那儿一只红胸鸲;这儿一只蜻蜓,那儿一只鹿角甲虫。甚至在死亡支流上,有一只鹬看上去也是独来独往。它独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什么,和其他独来独往的小动物一样。还有一只蝴蝶,它也转着圈子飞来飞去,同样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最后,在远处的桤树之间,她还发现了——也是一个生物——一棵孤零零的野生苹果树,位于河流三角洲对岸。苹果树从单调深暗的桤树堆里绿莹莹地闪现出来。在稀疏的树叶里,成百上千的黄色果球形成了一个“天象仪”。与此同时,游泳女子的嘴里也不由自主地滋生了这种苹果五味杂陈的苦涩。此外,她似乎也不用专门去咬一口尝尝吧。尽管如此:在苦涩的东西上,真的尝一尝无比苦涩的味道,不也是这样的一天不可分割的部分吗?难道你不正是渴望获得这样的感受吗?

后来,在同一时间,她坐在一条扩展成一个不小池塘的死亡支流岸边,两脚泡在水里,吃起最后一块比萨,或者不管是什么。这是在新城里,那个年轻送餐员从摩托车上递给她的。她饿了。“终于可以吃东西了”,她心想,仿佛她一心就盼着吃这东西,别无他求。之前,她寻找过野生醋栗,无非出于当孩子的义务,因为在启程来皮卡第之前,父亲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过,醋栗是维奥纳河谷低地树林的特产。虽然在一丛丛看似稀少但又不稀少、已经凋谢、叶子几乎落光的灌木上,各处还有小簇的果实映入眼帘,但它们早就枯萎了,干瘪了,也没了“沁人肺腑的酸味”。而欧洲黑莓还未成熟,恐怕永远也不会成熟了。

从她位于奥尔良门附近的住宅望去,她可以看到街道另一边,看到一栋带阳台或平台的公寓房。在那里,如此密密麻麻地种植着灌木和树木,呈现出一整片树林的模样,从光秃秃的房子正面凸显出来,即使再敏锐的侦探目光也难以看到里面去。她一再从窗前望去,相信看到树林里有生灵,也就是有人在活动,不时地显露出一些人体部分,时而是一只手,时而是一张面孔,尽管这样一张面孔始终只露出面颊、一只耳朵。她无数次不由自主地朝着平台小树林里望去,却从未看到过一个完整的身影。每一次,每天清晨,她都会在那里重新寻找。终于有一天,似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里有一个被寻找的男人、一个被寻找的女人,或者你要寻找的东西。她觉得望着邻居平台上的小树林,就像面对着阿拉伯花园:它们修整得极其讲究,同时植物生长得极其杂乱和交错,既吸引你的眼球,又拒你于门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你在这茂密的树林平台上看不到什么动静,更看不到风吹的动静,也没出现一个像图像谜一样的额头,一个胳膊肘时,这样一种寻找的观望会导致一个幻觉或者近乎幻觉的图像,一种别样的海市蜃楼。那里有一个静静地隐藏起来的生灵,好像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随即,她在自己身上也发现了这种寻找的目光,幻觉似的,或者不是,在维奥纳河畔,在南美草原,在北美草原,在维奥纳河畔的穹顶教堂里。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她发誓要放弃寻找。是的,这是一个誓言,一种许愿——尽管随之而来的瞬间想法是,她每天的寻找“其实很美妙,令人兴奋”,与一部电影杰作不同,是另一种兴奋,另一种美妙。

作者:

文:[奥地利]彼得·汉德克编辑:袁琭璐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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