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一期我想和你聊聊我博士论文研究的政治哲学家——迈斯特。
1、上一期我们聊到了卢梭(点击查看),大革命时期新政治秩序的正当性基础就是来自卢梭的理论。法国大革命结束之后是复辟时期,复辟时期的核心思想家叫做迈斯特,他是欧陆保守主义的代表人物,我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迈斯特的政治哲学。国内知道迈斯特的人非常少,即使在当代法国他也不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物,尽管这个人非常重要。先说说我个人是怎么走到研究迈斯特上来的。在谈休谟那期(点击查看)里,我提到过我的一个研究思路,为了理解中国历史为什么会是我们所看到的那种走向,在近代陷入落后停滞动荡,我想去看看资本主义到底是怎么发展起来的,所以我读研的时候就去研究资本主义的发源地——英国。但研究生读了三年后发现,“革命”才是20世纪中国的主题词,所以我读博的时候又想去研究革命的源起,也就是法国大革命。我的同门师兄弟们都是研究革命的思想、革命的事件等等,但我思考问题总喜欢反着来,所以我就成了师门里唯一一个研究反革命和保守主义的。在我的理解中,反革命是革命的边界,搞明白反革命是怎么回事,会有助于我去理解革命,于是我博士论文就去研究欧陆反革命的核心思想家迈斯特了。说得准确点,迈斯特所说的“反革命”,不是anti-revolution,而是counter-revolution,不是反对革命,也不是反向的革命,而是革命的反面,所以他的反革命理论也就是一种保守主义理论。
图 | 约瑟夫·德·迈斯特
2、我最初阅读革命史的时候注意到,法国大革命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暴烈的革命之一,革命极为暴烈,就意味着反革命极为猖獗。而反革命如此之猖獗,我的一个假想就是,他们不可能仅仅是为了一己之私;如果仅仅为了一己之私,就很难动员足够多的人跟着他们走,毕竟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直观上来看,还是把富人的财产分掉划算,富人是没能力动员、更没能力对抗这大部分人的。所以革命的暴烈,反过来证明反革命是有能够形成足够动员力的东西的,这就必须得有一些思想和价值观上的内容。这些思想和价值观上的内容到底是什么?这就是我博士论文研究迈斯特想要搞清楚的。
图 | 《迈斯特政治哲学研究——鲜血、大地与主权》
3、过去一说到保守主义,中文语境中一般想到的都是英国的柏克。但是实际上,柏克仅仅是英美保守主义的代表。咱们通常说自由主义分英美和欧陆两大流脉,但实际上保守主义也分英美和欧陆两个流脉,欧陆流脉的代表就是迈斯特。柏克在大革命时期的1790年写了一本《法国革命论》,他在书中说,这场革命会是以对自由民主的号召开始,但最终一定是以一个强人上台终结一切动荡告终,果然8年之后拿破仑上台。柏克这个预言被称作是人类历史上最准确的政治预言。但是迈斯特做过比他还准确的政治预言。在迈斯特看来,拿破仑上台也是革命的一部分,革命最终势必是以复辟而告终,而且他进一步说出来了复辟有可能在哪先发生,他一共说了三个地方。后来法国果然发生复辟,而且三个地方被他说中了两个。这种政治预言的准确性已经让人匪夷所思了。
5、再回到迈斯特那个准确的政治预言,这跟保守主义的一些基础预设有关。自由主义通常是关注人性当中积极的一面,即便有些自由主义有着人性本恶的预设,但关注的还是如何找到一种方案让人性中善的一面更好地释放。而保守主义不像自由主义对人性有那么大的信心,它关注的更多是人性当中恶的一面如何获得制约。在卢梭那样的自由主义者看来,你要依靠理性来建立一个配得上人性的制度,从而让人性真的获得释放,这样才能保障自由,而保证了自由自然也就制约了邪恶,甚至更理想的状态就是,没有什么邪恶了。但是在保守主义看来,人性天然就是恶的,这东西克服不了。在自由主义看来,人皆可为尧舜,在保守主义看来,人皆可能进少管所。所以保守主义认为必须首先考虑怎么制约住人性的恶。那怎么制约恶呢?只有靠他人之恶来制约,每个人都因为自己的贪婪、欲望而有着各种恶的冲动,各种恶彼此冲突相互制约,冲突博弈的结果是形成了一系列均衡,这些均衡在历史中缓慢沉淀的结晶就是传统;所以更简单来说就是,靠传统才能制约住恶,然后才能有所谓的自由。不管是英国式的保守主义,还是欧陆式的保守主义,都认为靠传统才能保证自由。他们的区别在于,所处的问题处境不一样。英式保守主义的处境是,英国的传统没有在实质意义上断裂过,它是缓慢演化的。而欧陆的传统则在近代早期建立绝对君主制之后发生了断裂。对英国来说,传统既然没有断裂过,那么我保守传统就等于保障自由。所以英美的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是一体两面的。但在欧陆这边,传统断过之后你再想保卫传统,实际上你是在保卫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从而你想以保卫传统的方式保障自由,这条路事实上走不通。
图 | 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
6、虽然欧陆保守主义的政治方案走不通,这并不妨碍迈斯特的思考仍然有很大的价值。欧陆的理性主义者认为,我们要靠理性来建立一种配得上人性的制度,从而实现自由。但是迈斯特对理性根本没信心,他认为理性完全不靠谱。说的准确一点,迈斯特认为理性只是在作为工具的意义上是有用的,也就是给定目标之后怎么达到目标,给一个具体的工具性的方案。但在目标本身是怎么设定的这个层面上,迈斯特认为理性一点用都没有。而怎么产生目标,这实际上是更加关乎人的本性。
7、在迈斯特看来,人的本质根本就不是理性,而是非理性。他举了几个很有意思的例子。他说假设有外星人来到地球上,想要了解地球上的一些状况,于是就有地球人给他讲,说在我们这个世界有两种人可以合法地杀人,一种人是依照法度来杀人,而且死在他刀下的都是坏人,他杀人的目的就是维护正义,惩恶扬善。另一种人则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杀人,他屠戮无度,而且死在他刀下的很多都是好人。那么这两种人哪一种会受到人们的颂扬,哪一种会受到人们的排斥?外星人依照理性来判断的话,肯定是第一种受到颂扬,第二种会被排斥。但现实是,第一种人是刽子手,人们避之唯恐不及,第二种人是战士,人们热情地颂扬他们的英勇;人们对这两种人的情感,跟理性所想象的正好相反。迈斯特说,你能够设计得了制度,但你设计不了人们对这个制度的情感,情感是更加底层和天生的,它才反映着更加深层的人性。
8、迈斯特还举了另外一个例子,他说像彼得大帝那么强硬的人,他在俄国进行文化改革时,几乎用尽所有的力量都很难让他手下的那些贵族剃掉大胡子;但是他只要一声令下,不需要任何动员,所有人都会奋不顾身地投入到战争当中去,哪怕是他刚刚在上一场战争当中失败了。让贵族们玩命的时候,他们奋不顾身,让他们剃个大胡子,这跟要了他们命一样。这些都是你用理性根本无法解释的。迈斯特还举了语言的例子,他说我们所使用的语言也都是高度不理性的。咱们知道英语里边有很多不规则动词变位,但实际上英语跟法语比起来还是规则太多了。法语的变位让人痛不欲生,而且不规则的特别多。他说语言本身就是高度不理性的,历史上有很多人尝试构建一种理性的语言,但从来没有哪一种理性语言能够存活的,有生命力的都是这些不符合理性的语言。从这几个例子就能看出,人的本质根本就不是理性,而是非理性。
9、迈斯特提出,既然人的本质不是理性,那么那些基于理性的rights也是不可靠的。Rights如果是基于理性建立起来的话,理性既然能够把它赋予你,理性也就能把它夺走。把自己的rights寄托在理性的善意基础之上,这个事是完全不靠谱的,因为理性的善意是靠不住的;所以,在法国大革命中依照卢梭的理性的原则建立的宪法,在迈斯特看来全都是胡闹。迈斯特认为,真正靠谱有根基的rights,不是基于抽象的符合理性的宪法文本,而是基于非理性的。实际上,constitution这个词被翻译成宪法,是现代的事;在古希腊时代,constitution指的是城邦内部的结构关系。迈斯特回到了很古典的对于constitution的理解,在他看来,真正的宪法就是现实当中各种力量的结构性关系。如果每个人手里都有刀,谁敢侵犯我,我就跟谁硬刚,我在硬刚的时候,也大致会计算我到底值不值得为了这些东西付出那么大代价;双方都会计算,计算的结果就是最后基于power的博弈达成的均衡。只有这些power彼此之间相互制衡,最后谁也搞不动谁了,然后形成的那种结构性关系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宪法。而你写在一张纸上的那个东西,如果它跟现实力量的结构性关系不匹配的话,是没有实际用处的。在力量的结构性关系之下,每个人都用刀拼杀出了别人无法去任意触犯的自主空间,这个自主空间里面才是真实的、不可撼动的权利。
图 | 1789年法国《人权宣言》印刷品
10、在迈斯特看来,所有这些rights和constitution,都应当是不成文的。成文的东西能够表达的仅仅是可见的外观,而不是内在的真正活力;成文的东西会把对现实的某种描述给固化下来,但现实从来不是固化的,而是始终在流变的。所以真正有活力的宪法一定是不成文的。而且某种意义上,博弈的各方相互之间都得留点面子,很多事情心照不宣达成默契就好了,要看破不说破;真正可执行的、有生命力的关系都是这样不成文的。只有当这些rights受到伤害的时候,它们才会被成文地表达出来。只要它没有受到伤害,人们犯不着把它表达出来,就按照习惯去运行它就好了。所以迈斯特说,一个国家成文的rights越多,就说明这国家越有问题。这就很类似于老子在《道德经》里面说的“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11、前面提到柏克和迈斯特精准预言了法国大革命的收场,他们为什么能作出那么精准的预言呢?柏克是意识到,法国如此激进暴烈的革命,把各种各样的传统都给击垮了,人的恶就都会释放出来,这个社会会变得更加糟糕,让人觉得还不如之前;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会宁愿有一个大块头出来把所有人全都制服,创造出起码的秩序。所以柏克的这些分析都是基于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和把握的。迈斯特在看到柏克的思考之后,他是完全认同的。但他进一步提出,确实会有大块头出来制住所有人,但是这仍然不是人们觉得满意舒适的状态。人们觉得满意舒适的状态,只能是跟更古老的传统相关联,因为那才是人们长期以来所习惯的状态,所以人们最终会以复辟的方式把过去重新带回来。那么复辟会在哪发生?哪儿的传统保留得好,复辟就会率先在哪发生。他观察了一下法国,其中有三个地方传统保留得比较多,所以他说,如果复辟的话,一定会率先在这三个地方发生,最后迈斯特押中了俩。这些都不是他有什么能掐会算的本事,而是基于他对于人性的深刻理解与把握。再插一句,传统保留得好的地方,通常都是远离中心区的地方,中心区的传统太容易被权力给规制了,迈斯特的预言可以说是边缘人对于边缘地区的洞察。
图 | 路易十六的弟弟路易十八代表波旁家族重返王位
12、我们前面说过,自由主义和相应的保守主义之间关系是什么样的,取决于它的传统是否断过。而传统是否断过,又取决于它是否有强大的陆军。有强大的陆军,传统大概率会断掉;没有强大陆军的地方,传统才能保存下来。所谓传统,就是各种力量博弈的结果而获得的文化性表达,它实际上就是社会本身。强大的陆军对于社会是有压制力的,君主会用强大陆军把传统给斩断掉。英国是个岛国,它不需要有强大陆军,因此就始终保持了一种大社会小政府的状态。而以法国为代表的欧洲国家得有强大陆军,因为如果你没有强大陆军,万一你的邻居有的话,你就会被他征服,被他征服之后,你相当于还是接受了一支强大的陆军。所以对于大陆国家来说,它的命运就是会进入到一种大政府小社会的状态。进入到这个状态之后,保守主义所渴求的那种传统实际上就断了。所以它就只能像卢梭那样,构建一种新的秩序,在新的秩序当中重新定义自由。大陆国家没有办法,只能走这条路。很多欧陆思想家,他们也都觉得英美的路很好,但是现实是走不了。所以这就导致,实际上迈斯特呼吁的要回到过去,回到传统的方案,是不可能实现的。
13、迈斯特写了本书,叫《反卢梭》,就是专门反对卢梭的“社会契约”。他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社会契约”这种东西,以及依靠理性也根本不可能建立起一个符合人性的制度,基于理性和社会契约建立起来的宪法也是根本没有生命力的。但是客观上就欧陆国家而言,它的自由都只能建立在传统已经断掉的前提上。在接受了大政府小社会的状况后,接下来就是如何给这个政府确立一个好的标准了。实际上卢梭的理论就是尝试构建一个新的故事,作为判断政府好坏的标准。当然这个故事就只是一个抽象故事而已,它跟迈斯特所重视的那种基于刀剑拼杀出来的别人无法撼动的constitution以及 rights相比,肯定是不坚实的。但没有办法,坚实的东西已经没了,你只能凑合着用一个不坚实的东西往前一步一步走着看。但是迈斯特的价值仍然存在,他在不断提醒我们那种理性的狂妄背后所隐藏的危险,以及理性本身的边界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