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章晋(媒体人)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看一本杂志上说英国的查尔斯王子喜欢收藏马桶。我把这个笑话讲给同学听,居然没人信。
虽然大家觉得愁眉苦脸的查尔斯王子一看就是脑子不好使的样子,但就算他极端变态,他一个王子收藏马桶这么脏这么臭的东西,他老婆也不会答应啊。
可笑的其实是我们。
我们当时以为查尔斯收藏的马桶,是装粪便的小木桶。当时很多地方有室内放置木桶解决半夜如厕不便的习惯。在我这种城里孩子看来,家里放马桶是极其愚蠢落后的事。
而查尔斯收藏的那种抽水马桶,我们不但没见过,当时甚至都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不过,那时我不但接受而且已经认为厕所每个蹲坑之间都应该有隔板了。如果突然进到一个上世纪70年代修建的那种无遮无拦的厕所,会很不自在。
隐私这种东西,一定是有了条件,才会生出观念。
上世纪80年代之前,熟人在厕所门口见面,同样以“吃了吗”寒暄。蹲坑如厕时,从东家长李家短到苏修美帝谁厉害,闲聊内容与饭桌上的内容没有任何区别。
由于把男女两边分开的隔墙一般不会修到顶,隔壁是谁、在聊什么都一清二楚。如果话题精彩,并不妨碍两边隔墙对话。
如果一定要在那个年代强行塞入“公共空间”这个概念,我能想起的唯一公共空间就是厕所。在没有咖啡室和茶馆的年代,这个功能是由厕所完成的。
但是隔断的出现,把厕所的公共空间属性消灭了一大半。没有隔断,大家坦诚相见躲不掉,这是一种强制性的交流环境。有了隔断,你可以假装不知道周围有谁。
当然对小男孩来说,厕所是适合搞恶作剧的地方。只要不是有人时往粪坑里扔砖头,一般都会被默许。
大概是1979年前后,我当时小学二三年级,突然有同学说,团部办公室那边的厕所里有鬼,有人在茅坑底下看到一只红爪子。
这种传说不管有没有,小孩一听马上就来劲。我们一大群孩子下课后背着书包就往那个厕所跑。
刚拐进半围墙还没进到厕所里面,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它几乎没有厕所味,而且特别昏暗。所谓厕所气味,一个是臭,再就是农药味。当时人们不认为六六粉或滴滴涕有什么大问题,厕所里用得特别多。
冲进去后,大多数第一次进这个厕所的孩子都蒙了——这个厕所是用木质隔板分成一间一间,每间都有两扇木制门。进到隔间,门可以从里面插上。由于窗户开得很小,木制构件都涂成深褐色,这与当时其他厕所的开阔明亮完全不同。
大约过了几秒钟,进入隔间的孩子都一声尖叫,打开门疯跑了出去——蹲坑黑乎乎什么都看不见,隔间的幽闭环境,击碎了我们的恶作剧之心。
如果可以投票,上世纪80年代中国厕所进入隔断时代后,我猜大多数人都不认为每个隔间应该加上门。当时中国无论城乡都是封闭的熟人社会,而在封闭的熟人社会里,一个人过于重视隐私权,有点像自绝于人民。
今天的人,越来越多地被抛入陌生人的社会,适当的距离感变成了文明的特征。在写字楼里的同事,互相不会打听对方个人生活。到了写字楼的公厕,如果听到旁边依稀有熟人的声息,就越是小心谨慎,生怕弄出什么不雅的响动。
1992年我第一次到北京,在故宫门外的样板公厕,发现厕纸免费且可以无限用,洗手之后还有自动烘干机。我当时冷静思考了一下,结论是:这种高级厕所千万不要在别处推广,否则我们会被这样的厕所搞垮的。所以,那些超出我们经验的事,千万不要相信有人能准确推断和描述它。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版行业从业者的见识、见闻,在中国人里至少是排前千分之一,尤其是绘制连环画的人。可当时出版的一本詹姆斯·邦德的小人书,西装革履的邦德先生,是在蹲坑厕所方便的,他的坑位前面没有门。
而且的而且,这个蹲坑厕所的隔断,显然是水泥的,上面还没有贴瓷砖。
这大概是邦德先生这辈子蒙受的最大委屈。
2023.5.12
供图/黄章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