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和她的裙子

金陵十二钗中的人物,第一个出场的是香菱。她在开卷第一回中现身,虽然还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却是千头万绪的一个引子。想想头号女主角的林黛玉,要到两回后贾府故事正面展开时方姗姗登台,这香菱的身份,可见非同一般了。曾被毛泽东称为总纲的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起因也是争抢香菱。前八十回书中,浓墨重彩写香菱的有两处,其一是第四十八回的学诗,另一处就是第六十二回的《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其中蕴含着字面之外的耐人寻味的内涵。

石榴裙何以“情解”?

第六十二和六十三两回,围绕着宝玉生日写了大观园群芳的两次宴聚,这是宝玉理想世界的最后亮相,此后人物各自走向悲剧宿命。正因为是最后,这两次宴聚表现得最为温馨和欢快,同时也最纯净:凡与大观园无关的人物,即便是作为保护神的贾母和经济靠山的凤姐,统统被剔出宴会之外。

白天的饮宴先有湘云精彩的醉卧芍药茵,之后便是香菱石榴裙的故事:香菱和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在园子里斗草,开玩笑与豆官打闹,滚在草地上,让积水把新裙子污湿了。

香菱起身低头一瞧,那裙上犹滴滴点点流下绿水来.正恨骂不绝,可巧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忽见众人跑了,只剩了香菱一个低头弄裙,因问:“怎么散了?”香菱便说:“我有一枝夫妻蕙,他们不知道,反说我诌,因此闹起来,把我的新裙子也脏了。”宝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口内说,手内却真个拈着一枝并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内。香菱道:“什么夫妻不夫妻,并蒂不并蒂,你瞧瞧这裙子。”宝玉方低头一瞧,便嗳呀了一声,说:“怎么就拖在泥里了?可惜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香菱道:“这是前儿琴姑娘带了来的。姑娘做了一条,我做了一条,今儿才上身。”宝玉跌脚叹道:“若你们家,一日糟踏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糟踏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香菱听了这话,却碰在心坎儿上,反倒喜欢起来了。宝玉道:“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儿膝裤鞋面都要拖脏。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如何?”(香菱同意,宝玉便回去叫袭人取了新裙子回来,香菱)接了裙子,展开一看,果然同自己的一样。又命宝玉背过脸去,自己叉手向内解下来,将这条系上。(袭人拿了脏裙离开。)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菱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乌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

香菱裙子弄脏了,宝玉命袭人拿来同样的裙子让香菱换上,以免她回去挨骂。

但细读之后,我们首先会奇怪,为什么曹雪芹用了“情解石榴裙”这样的回目。毕竟故事里只是换衣服,何来“情解”?其次,结尾也有点令人费解:两人已经走开,香菱复转身把宝玉叫住,宝玉问有何事,香菱笑而不答,直到小丫头走来叫,才对宝玉说:“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宝玉的回答也有意思:“可不我疯了,往虎口里探头儿去呢。”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香菱叫住宝玉究竟想说什么?无论如何,显然不是后来说的那句话。第一,那是有第三者在场才说的;其次,如果只是这么一句话,不至于半天开不了口;第三,宝玉“在女孩子身上下功夫”不是一次两次,此前的“平儿理妆”,远比这一次“香艳”,而且平儿的身份也和香菱一样敏感,都是别人的侍妾,平儿难道也要吩咐宝玉:可别和你琏二哥说去?

情色的暗示

因为有这些疑惑,俞平伯认为,宝玉和香菱之间肯定有某种程度的“出格”行为。说出格,倒不一定指如袭人一样“同领警幻所训”之事,因为宝玉的“毛病”在于“意淫”,故俞平伯说是“调戏”,大约就是精神上的爱,表现为言语之间的“调情”,以及拉手之类的亲呢动作。

看出这“意味深长”的大有人在,俞先生引了三家汇评本《金玉缘》中两段前人评语:

护花主人(王希廉)评曰:

宝玉埋夫妻蕙并蒂菱,及看平儿鸳鸯梳妆等事,是描写意淫二字。香菱叫住宝玉红了脸,欲说不说,只嘱裙子的事,别告诉薛蟠,脸又一红,情深意厚,言外毕露。

香菱换裙时有人在侧,佯叫宝玉背过脸去,及袭人既走,即来拉手,以后脸红脉脉,至半晌方云裙子的事。其蝶之痕,西江不能濯也。

俞平伯进一步得出结论说:按照判词,香菱以后被夏金桂虐待而死,但香菱遭虐待,薛蟠为何不施以援手?原因正在于薛蟠知道了香菱和宝玉的特殊关系后,对香菱已转为厌恶,所以对其生死不闻不问。

俞平伯(1900年1月8日—1990年10月15日),原名俞铭衡,字平伯。散文家、红学家,新文学运动初期的诗人,中国白话诗创作的先驱者之一。与胡适并称“新红学派”的创始人。

俞先生的推断走得太远,这是我不能苟同的。古人说“发乎情,止乎礼”,对宝玉而言,是“发乎情,止乎情”。宝玉对女孩子的爱慕,基本上是精神上的,是爱、仰慕和同情三位一体的。涉及到感官上的迷恋,似乎只有因红麝串而得见薛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恼恨“没福得摸”那一次。不过,宝玉香菱之间确实有故事。

如果仅从回目上着眼,“解裙”实在是一个很绮艳的词语,何况是已经成了女性之代称的石榴裙。在古代诗词中,像“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这一类的语句,所指的意思是十分明确的,甚至像“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这样委婉的诗句,情思方面的暗示也一目了然。

再回到解裙故事的开头。当时香菱和四五个小丫头坐在花草堆中斗草,各人拿出的花草,无非是“观音柳”对“罗汉松”,“君子竹”对“美人蕉”。豆官出“姐妹花”,众人没得对,独香菱对以“夫妻蕙”,遭到讥笑,这才导致两人拉扯滚倒,污了香菱的裙子。香菱有夫妻蕙,别人都无,宝玉后来,手里却有一枝并蒂菱,这才是夫妻蕙的真正对子。

我们熟悉《红楼梦》一书中无所不在的暗示习惯,这样的情节必有其寓意。唯有像“夫妻”“并蒂”这样的情愫存在于宝玉香菱之间,“情解石榴裙”才能名副其实。

香菱独占二花

说“夫妻”、“并蒂”的出现不是偶然,还有一个佐证。当晚的夜宴,众人掣象牙花名签子当酒令。宝钗抽到牡丹,批语是“艳冠群芳”,题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麝月抽到荼,批语是“韶华胜极”,题诗是“开到荼花事了”……这里的花名、批语和题诗,一如第五回的判词和《红楼梦》曲子,都是人物性情和品格的写照和评判。这已是红学研究的定论。

那么香菱掣出的签是什么呢?这又是很奇怪的事。所有轮到掣签的人,抽出的都是某一种花,唯独香菱不然。她抽出的是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诗句是“连理枝头花正开”。

并蒂花和夫妻蕙一样,不是花名,而是一种花朵生长的形态。香菱此处掣签的结果,和所有人不同,要的不是某种花,而是花的并蒂性质。事实上,用具体的花来象征香菱的品格,也根本用不着,因为香菱的名字本身已经是一种花,后来夏金桂找茬子逼迫香菱改名的时候,香菱对她的名字还有过一番详细的解释。在被拐卖之前,香菱名叫英莲,莲更是一种名花,自身也拥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如此,香菱一身而兼二花,这在所有女孩儿中,是绝无仅有的。

香菱是薛蟠的妾,地位尚低于姨娘,薛蟠对她只是当一时的玩物,并没有深厚的感情,后四十回写她在夏金桂自焚后被大难不死的薛蟠扶正,明显违背了雪芹的原意。那么,用“并蒂”,用“夫妻”来表明香菱身上最重要的特质,道理何在,意义又何在呢?

除了薛蟠,香菱和异性唯一可能的亲密关系只能追溯到宝玉这里。然而不幸的很,即使出现了“情解石榴裙”的真情感人场面,香菱的“并蒂”梦终是一场短暂得不能再短暂的欢娱。“连理枝头花正开”出自朱淑贞的“落花”诗,下面紧接的一句是,“妒花风雨便相摧”。香菱下一次出现在回目上,已是在尤氏姐妹双双被逼身亡、晴雯被逐病死、司棋自杀、迎春误嫁中山狼之后,那一回唤做《美香菱屈受贪夫棒》,她的路快要走到尽头了。

《红楼梦》经过多次修改,有些修改似乎并不是雪芹很情愿的,如脂砚斋就“命芹溪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部分,有人说是为了顾及家庭的脸面。雪芹死后,书稿流落世上,更不能排除后人大胆妄为的乱改。我想,在第六十二回或者之前,也许有香菱宝玉故事的某个片断被删除了,因此留下了回目大于内文的“破绽”。当然,还有可能,曹雪芹只愿意把故事写到这个地步,他在回目上留下暗示,剩下的让读者去想象。

为何抢白宝玉?

第七十九回,宝玉因伤感迎春将嫁,在紫菱洲徘徊吟诗,巧遇香菱,香菱因讲起薛蟠娶亲之事,说得极为兴高采烈,最后说,“我也巴不得早些娶过来,又添了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见香菱如此天真,冷笑道:“虽如此说,但我倒替你担心虑后呢。”夏金桂泼妇一个,貌比西子,心如蛇蝎,宝玉自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担心的是什么?从话的表面意思忖度,他或者只是想说,正妻进门,做小妾的日子怕不好过了。但香菱的反应非常出人意表:

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在前的冷笑也是不寻常的。他对女孩子一向体贴关怀、无微不至,言语上从来都是春风化雨一般,既是担心,为何用这种口气?倒像是发狠而指责了。

《红楼梦》好多地方描写极为简略隐晦。香菱抢白宝玉,根子还是在解裙一回。因为那一次的故事,实际发生的,比我们现在读到的要多。他们看似普通的话里,都有对过去的提示。宝玉冷笑,或者涉及到香菱从前的亲密关系和言诺,而这正触到香菱的隐痛,所以才会“不觉红了脸”,由“笑嘻嘻”一变而为疾言“正色”。 (由程甲本而来的“金玉缘”本,编订者显然也察觉到了宝菱对话的费解,在“替你担心”一句后加上香菱追问是何意思,宝玉则解释说:“只怕再有个人来,薛大哥就不疼你了。”蛇足一添,表面是好懂了,然而香菱还是犯不着为这句略带调侃的话大光其火。)

说难怪“亲近不得”,说“不敢亲近”,拿宝钗黛玉做前车之鉴(“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正说明了香菱往日与宝玉不一般的亲近,况且在大观园里,与宝玉的关系上升到爱情层次的,惟黛钗二人而已——晴雯可以算半个——香菱自列于她二人之后,那是什么地位?

香菱离开之后,宝玉怅然若失,潸然泪下。他自然明白,对于他,又一个梦破碎了。

香菱这边,认定宝玉是借过去的亲昵“有意唐突”她,互相敬重的情不过是男人不能免俗的风流,决心从此远避,“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香菱的命运至此结束,至于她如何死于夏金桂的虐待,相对而言不那么重要了。

香菱诗品第一

关于香菱,还有一事似值得一提。

秦可卿出自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将其许配宝玉,“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等于启蒙的爱神。

曹雪芹写人物,好些是成对写的,以收相互映照的效果。秦可卿在东府行为不堪,在幻境中则为警幻仙姑之妹,又兼黛玉宝钗之美,实是一等一的人物。黛玉宝钗各有影子,那么,象征爱情的可卿,她的影子是谁呢?

不是别人,正是香菱。香菱自入贾府,第一回露面是在第七回,从周瑞家的送宫花时引出来的,其时还只是个才留了头的小丫头,周瑞家的拉手细看,赞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咱们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儿。”

要知道,宝钗黛玉,都是万中难觅的仙品,可卿居然能兼美,而香菱又居然能神似可卿。宝玉在丫头中最重晴雯,晴雯的形容和身条,仅只酷似黛玉而已。

以香菱比秦可卿,似乎不伦。但此处的奥妙在于,可卿是仙境的爱神,香菱却是人世,或者更简单地说,是大观园里的“情可亲”。宝玉的爱重在精神,故说他是意淫,因此这爱情的象征,多半也在精神意义上,虽然并不排除感官的亲密。

可卿是欲界仙姬,她降谪为凡间女子,嫁入东府,行为举止如何并不重要;香菱人皆称其呆,和黛钗湘云一班小姐不同,打小没有得到良好的教养,但雪芹偏偏安排了一回香菱学诗,一则显示她实在不呆,不仅不呆,她的兰心蕙质,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二则提高她的地位。大观园里,作诗是衡量人物的一大标准,黛钗相争,诗社是战场之一。后来打动贾母,差点说给宝玉的宝琴,不光是人品好,诗才也顶尖。丫鬟侍妾辈人物中,尽管不乏晴雯、平儿、鸳鸯、小红、芳官这样的角色,若论能诗,香菱则独一无二。

貌可兼美,才追钗黛,单纯天然,世无其匹。香菱虽沦为丫鬟,论出身是士隐的千金,以甄(真)家女儿而入贾(假)府,虽非主角,但在《红楼梦》主人心中的地位,似不可等闲视之。

编辑 | 杏花村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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