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王阳明非凡人生 体悟阳明学知行合一

燕 舞

周志文

何俊

主题:知行如何合一:《阳明学十讲》新书发布会

时间:2022年9月18日 19:00—20:30

地点:中华书局直播间

嘉宾:周志文 学者、作家,《阳明学十讲》的作者

何俊 复旦大学特聘教授

主持:燕舞 《社会科学论坛》杂志评委

主办:中华书局

“今天,10月31日,是明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书法家、哲学家、军事家王阳明诞辰550周年。

“王阳明整个人在中国传统社会是个‘异类’”,自小不受绳墨约束,不喜“儒家四平八稳那套”,喜兵法韬略,有经略四方之志,后又对道教、佛教感兴趣。然真正“折节”做起正统儒家学问来,冲突、波折不断,困顿、挫折接连,好奇和怀疑促使他不断思考,最终构筑起以“致良知”“知行合一”为核心的阳明学。

阳明学的出现和朱子有什么关联?阳明与孟子又有着怎样的思想渊源?阳明所主张的“知行合一”“致良知”,在现实社会中如何开展?今天的我们又能从中获取怎样的启示和指引?”

“五百年一圣人”,当下仍被热议

燕舞:“知行合一”“致良知”今天已成高频词,被称“五百年一圣人”的王阳明,当下依然被热议。今天在这里将要和诸位一起分享的,是周志文先生的新著《阳明学十讲》。很多读者对周志文先生的认知,是从他的散文“记忆三书”开始的,其实周先生学问也做得很好,明清学术史、明清文学和现代文学研究诸方面都出过不少学术著作,可谓博涉广猎,著述颇丰。

周志文:这本书的最早缘起,是 2016年,文化总会的杨渡先生牵头主办了一档讲经典的广播节目,邀请一些学者到教育电视台讲经典,由我来主讲王阳明。因为听众是非学者的普通读者,所以要讲得比较普及。一共讲了十讲,讲稿后续约定要出版,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搁浅。

其间也有出版社联系我,期望能写一本关于王阳明的传记。写阳明的传记要参考很多资料,结果发现很多书对阳明的学术谈了半天也没有谈出更多新东西,反而谈阳明的事功等方面比较多一些。有些著作把阳明塑造为一个诸葛亮、刘伯温类的人物,有非常多奇怪的计谋等等,这和真实的王阳明相距甚远。最终传记我也没有写成。

后来幸有燕舞牵线,和中华书局结缘,才有了今天呈现给诸位的这本《阳明学十讲》。书出版得非常精彩,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光荣。因为面向一般民众,所以写作原则是尽量不用学术的方式介入,语尽浅白。即使引用阳明的文字,也尽量选择比较浅近、能够说得清楚、易为大家所接受的内容。如果用学术的方式来看这本书,大概它的效应不会太大。但对一般民众来介绍阳明和阳明学,这本书还是能够解决一些疑问,有其可读之处的。

燕舞:中华书局一直有为大众做普及读物的实践、努力和追求,比如最近刚刚上市的“大家小书”《中华经典通识》等。何俊教授学术专长是中国哲学史、中国思想史,在阳明学方面也有非常专深的研究成果,比如《西学与晚明思想的裂变》等。请何先生跟读者分享一下读后的感受。

何俊:拿到这本书,我从头至尾一字不落地通读一遍,享受到了巨大的阅读快乐。

快乐主要来自两方面:一是该书写得非常精彩;二是书中所涉内容,与当年我自己读博士时的研究领域高度重合。虽然这些年我的研究主要围绕宋代,明代阳明学已经不太关注,但是周先生这部书让我回想起青年求学时代阅读的那些材料,觉得很有亲切感。

平心而论,这本书虽是通俗读物,但是具有一定学术含量。纯粹的学术研究应该是有新知识、挖掘新思想、新见解。面向大众的通俗著作,是要把已有的知识用大众可以接受的恰当方式进行传播,难度绝不亚于学术研究本身。原因有二:从技术层面讲,第一,专业学者面向大众讲解,其语言系统要有所改变;第二,专业研究往往是在很多细部问题上一点点展开,而学术通俗著作则需要写作者将这项研究的全部整合起来,用一系统性的东西去做说明。如果没有很高的学术实践,是很难把握住的。

放阳明学到中国思想史的脉络中

何俊:《阳明学十讲》有非常明显的三个优点。

第一,书的脉络非常清晰。并非只讲阳明本人,而是讲阳明学。讲阳明学,若是凭空讲,普通读者很难进入;若要拉开来讲,如何收得住也是个问题。周先生将阳明学放到整个中国思想史、儒学史的脉络当中,从孔子讲起,一直往下,经过唐宋,然后聚焦到阳明,再往下又对阳明学的后学门人等进行介绍。尤为难得的是,他在最后一讲从清以后阳明学的发展延伸到日本、韩国阳明学的发展,真正把学术研究前沿所关注的东亚阳明学研究也关涉到了。这是一个非常完整的介绍,是周先生讲阳明学的大脉络。

这本书还有一个小脉络,那就是阳明学本身。阳明学思想包含了两个方面:从“致知”的概念讲开来,阳明学中的“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天地万物一体”等,周先生在书中皆有论述;又据《明儒学案》对王门后学也做了逐一完备的梳理。如此,整部书的大脉络、小脉络都很清晰。利于普通读者认知阳明学到底是什么,其内涵和外延都非常清晰。

第二,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阳明。有些讲阳明生平的著作,将其神秘化为刘伯温式的人物,将其思想也讲得非常飘忽。我不能说这样做完全不对,但是总的说来,这样一种研究限于学术界内是可以的,如果要面向大众则是很难的。如何将阳明介绍给大众,让其读来有一种亲切感,觉得阳明是个活在现实中的人,颇值得探讨。

阳明的思想确实非常深刻,但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如何将其生平和思想融为一体地表达出来,且被大众读者所接受并认知,是个考验。周先生《阳明学十讲》中对于这一点处理得非常好。书中专设两讲讲阳明的生平,并将其学术思想和生平交织在一起讲。让读者了解阳明思想的来龙去脉和背景,接下来再讲阳明的思想本身。因为有前面的铺垫,读者很容易就进入到阳明的思想中去,理解也就更容易。接下来又对整个王门进行分析,也就比较清晰了。这种对叙述架构的把握是非常见功力的。

第三,要言不烦,文字老辣。谈阳明的思想能够谈得明明白白,而不是在概念里兜来兜去。由于书稿脱胎于广播讲座,要在“十讲”这样有限的篇幅当中,扣住阳明学的核心将之讲清楚,把思想的解剖做到位,这些都是非常见功力的。无论是对阳明思想一些概念的把握和分析,还是对文字的驾驭,定位在学术大众读物的《阳明学十讲》都是难能可贵且非常成功的。中华书局也印制得非常好。

燕舞:何教授总结的“脉络清晰”“要言不烦”,将阳明写得“有血有肉”等,这种写作策略上的优点,我想跟周先生多年的散文随笔写作经验有关。作家、巴金纪念馆周立民馆长也曾谈到《阳明学十讲》的几个特点,其中之一就是“虽为讲稿,却没有大多讲稿的毛病,而是文字干净、论述严谨、结构得当,实为难得的阳明入门书”。

从“致良知”“知行合一”入手

燕舞:接下来请周先生谈谈在社会大众层面,我们如何从“致良知”“知行合一”这些概念入手,去理解阳明学?阳明学的这些概念在整个中国哲学史、思想史的发展脉络中为什么这么不可忽视?

周志文:阳明学的核心就是提倡良知。“良知”这个词非阳明发明,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良知是没有经过训练、天生就具有的一种直觉判断,比如对善恶、是非、对错、美恶等的判断,是天生就有的。既然人有良知、良能,为何世界上不见得都是圣贤呢?孟子认为,人的良知被蒙蔽了,良能丧失了,所以要“致良知”——寻找失掉的“良知”。儒家所讲的这些道德功夫,是基于这个认识,这是孟子所提倡的。

在发展脉络(儒学发展到宋明理学)中来看良知学,我认为阳明学和朱子学互为表里,互相作用,两者各有其优缺点,并非一个是绝对的真理,另一个是绝对的错误。如果用朱子道问学的方法来做德性上的探求,会有所不及;如果纯粹用阳明心学的方式来探求,借用何教授在一篇文章中所提,那是需要具有非常高明智慧、非常高境界的人才能做到,一般人做不到。朱子的道问学,对一般人来说比较容易做到,很容易把握;阳明和陆象山的心学非常高明,不见得每个人都能做到,若是勉强做到,又很容易变得过于自信、过于任性,反倒变成了一个缺点。所以说,朱子学和阳明学是互相调适而互补的,非是以一个来消灭另一个的关系。

阳明的良知在其时代是有意义的。宋以后,朱子学逐渐几乎变成国学,整个社会以朱子学为核心。朱子在《白鹿洞书院学规》中主张“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用其所讲的道问学的方法来看,他认为“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是一方面,“笃行”是另一方面。而用阳明所主张的“知行合一”标准来讲,这是将“知”和“行”分离了。

阳明认为“知”和“行”是完全契合在一起而不能分离,是一体的。我认为阳明学在当时是有一个扩充的作用,有非常大的学术进展可能的,就是以学问渐进的标准来讲,阳明是跳开了这个方式来谈的。这一点和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观点很像。克罗齐的美学强调直觉的重要——讲太多的理论没有多少用处,不如放弃繁琐的理论,直接面对面地去感受跟艺术品,那才是面对艺术品的真正态度。这跟阳明所提倡的“致良知”是很相近也相通的。阳明主张,人要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良知——你的良知能够自然做到对是非、善恶、对错甚至美丑的分辨,不要退缩,不要害怕,你是有这个分辨能力的。

我在带小孙子的过程中发现,他在很小的时候听到音乐就会自然地用手或脚打节拍,没有人教过他;看到围棋子掉在地上,他会去捡起来并排列整齐。这种现象是可以用上面的观念来解释的。这一点也和孔子所讲的“礼”接近。孔子讲的“礼”,并非“五四”时期讥笑宋儒所说的“吃人的礼教”,而是一种生活的秩序。孟子说,人皆有四端,仁义礼智,每个人都有这个本能,自然发展下来,可能会有一个非常高的成就,不需要过分压抑。这是阳明“良知说”的基础来源,都是相通的。

说到“知行合一”,这是阳明非常重要的一个论点。“王门颜回”徐爱曾经问阳明:“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阳明认为,这是不对的。举例说,《大学》“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看到好的东西就喜爱,闻到臭味就讨厌,其实是一件事情。所以眼睛看不见的瞎子不会好色,聋子听不到好音就不会觉得好声音值得去好。阳明以此说明知行是合一的,于此,也顺便解释了《大学》的“格物致知”。阳明对“格物致知”是有所开创的,经他解释后,朱子学中的某些困窘之处便豁然开朗。

孟子说“人皆有良知良能”

燕舞:周先生讲“良知”是从孟子那里来的,越过长长的历史时段,又成为阳明学的核心。何教授曾经在光明讲坛讲过“知行合一”,如何理解阳明核心概念,也请何教授给我们一些解析。

何俊:周先生刚才从“良知”概念的缘起,对朱子学、阳明学做了细致的梳理,对“知行合一”也做了解释。我认为,阳明学也基本上就是这些内容。我于此略做些补充。从今天普及的角度,如何去讲清楚阳明学的核心“知行合一”“致良知”,它的意义在哪里?孟子说,人皆有良知良能。我们能不能承认这一点,承认这一点意味着什么?可以这样说,这是儒家思想非常重要的基础。承认这一点,意味着我们每个人都有自我矫正、自我向善,明辨是非、善恶、美丑的能力。既然如此,我们人类文明的所有的安排,都应该是想办法让人拥有这样一种能力,并让这种能力“充实而有光辉”。这是儒家推出这样一个理论的前提。

为什么现实当中还是有那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呢?这就涉及孟子思想里面的政治哲学了。他认为是外部政治环境的恶劣导致了人的良知良能的丧失。从良知中,孟子又预推出来王道问题、民生问题、经济问题等。宋代朱子的时代,是一个比较理性的时代。人的道德本质上不能够完全建立在主观想象中,而必须是基于知识。知识和价值之间是有一种内在关联的。就是刚才周先生说的,人是有良知的。如果认为人是有良知的,很有可能会走向孔子所说的“意必固我”。如何克服这些问题呢?朱子强调“格物穷理”。朱子的功夫是非常踏实稳健的。周先生的《阳明学十讲》,虽然是讲阳明学,肯定阳明学,但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对朱子是非常敬重的,对朱子学是非常认同的。他实际上是把阳明学放在对朱子学的一个补充的角度上来看的。

如果不能理解朱子学,我们就很难去理解人类文明在现代转移的这样一个过程。所以周先生也讲,理解阳明学的意义,不能跳开他的时代。朱子学已经被定为学术一尊,进一步被演化为一种意识形态。这就带来了两个致命的问题。其一,哲学思想的起点,就是应该持一种怀疑的立场,但当一种学术思想不可动摇,人们深信不疑,只需要照着去做就行了,不需要去再进一步探究了,这种学术思想也就失去了其内在发展的动力,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丧失了创新的内在动力。第二个致命的问题,程朱学问变成了意识形态以后,就成为了世俗追求功名利禄的敲门砖,带来社会道德的虚伪性,社会文化变得虚伪,和真正的生命了不相干。这也是阳明为什么主张“致良知”,让人的主体性被解放出来,手段与目的的统一性被建立起来的原因。

现实中,确实存在知行分离的状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人们为了对自己的行为有一个更清晰的把握,为了认识上的方便而做出的一个区分。比如学某种技术,教练会分解动作,目的在于能够清楚掌握技术本身。真正掌握了技术以后,知行就是统一的,一体化的,已经成为一种肌肉记忆。知行原是一个本体。将知行分离,就会导致“知易行难”或“知难行易”。

家庭教育上如何“知行合一”

燕舞:周先生和何教授教育子女都特别成功,就我个人来说,既希望孩子能够快乐轻松地学习,不想使其陷入题海大战,但是真正面对竞争的压力、周围很“卷”的家长,我仍然时不时地会动摇,经历“知行不合一”的背离和尴尬。接着刚才“知行合一”的话题,我要向二位老师求教:如何在家庭教育上做到“知行合一”?

周志文:谢谢何教授对我刚才所说的话做了很多精彩的补充。朱子学和阳明学是可以并行的,并不互相排斥,如果让其中一家成为国家的重要思潮、国家的典范,就会产生弊病。而实际上阳明学后来因为太盛而确实发生了弊病。人人过分自信,就会产生一些毛病,有些时候人还是要谦卑一些,遵守一些规则。但若人人都遵守祖先留下的规矩,那也不能完成自我的突破,又将导致另外一个弊端。所以说,两者要并行。幸亏我们没有这么大的冲突,我们都晓得要采取两方面的优点。至于燕舞刚才说的教育的问题,虽然不是阳明学要谈的问题,但是可以巧妙地把“知行合一”运用起来。

我对子女的教育不知道算不算成功,可能需要别人来判断或者子女自己来领受。我能想到的一点是,我们都希望孩子考第一名,但是第一名也只有一个,人人都是第一名,这个世界该如何调适呢?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对我的孩子一直强调的是,你是我的孩子,考第一名我当然很爱你;考最后一名,我也很爱你。我爱你,是因为你是你自己而不是别人。在这其中,知道尊重孩子很重要。但是能够真正尊重孩子的恐怕并不多。

今天要讲“知行合一”,那就是教育学上所说的,尊重所有人的人格和个性。每个人都有上天给他的一个非常好的禀赋,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成就(但是聪明人的失败更惨),不聪明的人也有他的成就。世界并不是专门为聪明人而设计的。如此看来,我的孩子既然参与了这个世界,他是世界的一分子,我们就要尊重他在世界上的身份。他很优秀,当然值得欣慰;他如果不那么优秀,不要忘记,他是我的孩子,我依然要疼爱他,保护他。

但有两点,他一定要正直、热情。我一直对我的孩子强调,做一个正直的人,做正确的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二是人要有热情。一个人要对社会、对所有人保持着一种乐观的态度,当然对自己更要热情,不要过分的冷漠,不要用做不到的事情来规范自己。如果能遵守这个原则,我想应该会做得比较好,做父母的也应该会比较心安。

何俊:我很同意周先生刚才说的,我们今天谈阳明学,而不是谈教育,但是“知行合一”确实也是中国教育最重要的思想之一,衍生出来谈一谈这个问题,倒也很有意思。

我也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父亲,一个成功的父亲呢?真的,我不知道。我对孩子的教育还是主张自然主义的,但是现在反省过来看,我似乎还是对他的思想或者在精神层面有过多的压迫感,为此现在也会有些后悔。

周先生说的尊重,不是简单的一句话而已,也不是简单的一个陪伴就可以的。教育难免就会对孩子有要求,自然就会有批评等等,也可能会因此而伤了感情。如若没有标准,又可能会是一种放任。尺度确实很难把握。周老师刚才也说,每个孩子的天性是不一样的,每个孩子的良知良能等具体的禀赋不同,所以不要刻意给孩子预设一个标准。作为家长,就是顺着孩子的偏好去创造条件,让他去发展这种能力,尊重学习的规律。我想,从阳明学意义上来说,“致良知”就是说的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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